来自玉山的妈妈(第3/5页)
乌妹吠着眼前的鬼火,不像斥退恶鬼,有点像提醒“感情不错的老朋友,暂且退两步”的小警告。那些鬼火晃开了,一片幽哀,怎样都不肯死灭。吓坏的老介只能抱紧乌妹了。
一个随后进山庄的挑夫,拿出火柴盒,以颤抖的手划亮火光。
这时一道女鬼的声音,从角落传出来:“不要点火,会吓坏大家的。”
来不及了,挑夫已点了火。那么点光,令所有的线条显影了,十二只水鹿站在通铺、六只山羌在床铺底、二十二只黄鼠狼在梁上,另有无数的黄喉貂、麝香猫、白腹鼠等,严雪让附近的动物到山庄避冬。不过那点光,引起了动物们莫名的混乱与逃窜。老介被撞翻,几个布农族被水鹿顶掀了,只有拿火柴的家伙没被撞击,火焰随风歪着。然后,那个女鬼从角落走来,把柴火捏熄,也把众人的轮廓捏进了高浓度黑暗。大家知道,不该用火冒犯动物。
八年后的夏春之交,老介等几个人从排云山庄出发,下八通关草原,切换到中央山脉系统,寻找那个“女鬼”的住处。他们走得艰困,每人身负30公斤装备走半个月,要么在下临死界的峭壁扪壁蟹行,要么在被云海淹没的箭竹林迷踪,坚持的动念是“有个女人每年在严雪之际这样走到玉山,男人不能输”。然后,他们路经了远在50公里外的玉山顶能看见的摩里沙卡森林大火,坐火车来到菊港山庄,用那双被带刺的玉山野蔷薇或茶藨子划伤的手,推开大门,看见古阿霞站在玄关。
古阿霞犹豫了一分钟才把那双布满刮痕的红色雨鞋藏进鞋柜的最深处,穿上皮鞋,敦促小墨汁穿好鞋。她要离开摩里沙卡了,到台北参加五灯奖决赛,并带小墨汁去开白内障手术。这时大门打开,几个登山队员出现在门口,古阿霞即使身穿黄衬衫与喇叭裤,却下意识出现服务员的态度,欠身欢迎。
“这是不是住了一个女人,很会登山?”老介说。
古阿霞知道要找谁了,深吸口气,说:“抱歉,你来晚了,她在圣母峰发生山难了。”
“我们从报纸知道了,这样问是确定她住在这儿。”老介说,“好几年以前,那个厉害的女人从玉山带来一只刚出生的小崽,我们今天来是要找那只小狗。”
“你们是来找浪胖?”山庄首次有远客来拜访狗。
“应该是说,乌妹来找浪胖。”老介说完,一个原住民卸下背笼,打开盖子露出底下一只蜷卧的老黑狗。它双眼微闭,气若游丝,躺在毛毯上,即将结束自己生命的最后旅程。
这打断了古阿霞的远行,她一怔,知道老黑狗是黄狗的妈妈。多年来悬宕在众人心中的黄狗身世终于解开了。古阿霞放下背包,大喊欢迎来到菊港山庄,请入座,泡上两壶茶,招待自制的熊牌蜂蜜麦芽糖夹心饼干,如果想尝鲜则可以配上招牌的难喝咖啡。
“乌妹那次在大雪中登玉山,受困在攻顶前的梯壁,发出哀号,这么厉害的狗要不是自己怀孕绝对不会受困。幸好,刘素芳小姐来了,她救了乌妹,带它回到排云山庄,帮它接生。刘小姐也打开山庄大门,让动物跑进去避寒。咱们排云山庄第一次招待动物呢!”老介说。
“她救了我们。”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说,稍后他才说明他是玉山北峰观测站的气象员。
老介解释,那次他们组成补给队的目的,是背物资前往玉山北峰的气象观测站,援救坚守岗位不撤退的人员。补给队艰困爬上积雪高达胸部的山径,在北口的路径眺望时,被眼前景致迷魅了。大雪把南北长300多公里、东西宽80公里的中央山脉覆盖,只有接近各水系山谷底部时才露出苍茫的底色。他们见到最不解的一幕,位在海拔3858公尺的气象观测站不见了,恢复千万年来她毫无人工建筑装饰的平静。这时候,刘素芳拿出雪攀装备,趴在两个铝架制成的简易滑雪板,滑向覆盖玉山北峰的积雪,找到被深雪淹没的观测站烟囱,她从那儿朝里头呼喊第一句话时,被大雪困了一个月的三位气象员激情喊回去。
“她救了我们,”气象员说,“可是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和住处。”
古阿霞灵光乍现,说:“你们熄灯前,用各种山地话、客家或闽南语,打出谢谢的灯号,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没错。”
“原来一直迷糊我们的灯号问题,解答在自己身边的人。”
气象员又说:“刘小姐没有留下名字,却给我们留下记忆。我们发现,她趁雪季的老雪深积时,到达玉山攀登。她总是从玉山北壁的一号岩沟与二号岩沟攻顶,那又陡又危险,摔下数百公尺的峭壁必死。有时候她也会从坡度约40度左右的三号沟与四号沟,不断练习雪地的耐力攻顶。这么孤独地重复同一件事情,毫无怨尤,二十年来的数百次苦练只为了换登上圣母峰一次。可惜,老天没给她机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