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与菩萨出现的永远的一天(第3/6页)
古阿霞又说,母亲投海之际,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有人在海边用邦查语喊“伊──娜”②,不只是一道声音,是千千万万在喊伊娜、伊娜……。原本要自杀的母亲回头,发现那是来自石滩的声音,海潮来去,教无尽的石头化身成孩子们大喊妈妈。于是,母亲拥有很多个顽皮得乱滚动的石头小孩了,她在海岸搭起茅屋,陪伴小孩们,日日看海,她的眼瞳才映入了玛大蓝……
一九五一年,费声远与他所属的巴黎外方传教会来到台湾,深入基督教还没有抢光地盘的偏乡与山地部落宣教。
一九六四年某日,费主教花六小时车程到台东举行大弥撒。之后在都兰部落,帮染怪病的妇女祈祷。病妇有半年时间全身不断发烫浆汗。费神父用拉丁文祈祷,那是他学会的最接近上帝的声音,还能对抗外头纷扰──有群妇女在巫婆带领下,打赤脚,穿彩虹衣,拿槟榔叶、米酒与生姜祈求祖灵降临,不时发出悲凄声响,进行驱魔仪式。
这时候,门外传来沉闷引擎声,一台仿二战日军边车的一千 cc 哈雷重机从远处驶来,驾驶是荷籍的天主教瑞士白冷会的姚秉彝神父。他操着来台才学的日语,这种旧殖民地语言比流传300公里差异性大的阿美族话更具穿透性,他拿了魅力不输《圣经》的小米酒与槟榔,慰问床上的老妇。靠着槟榔里偷塞入的阿司匹林,传统的绿色口香糖才使病情舒缓。
“我现在要当神父。”一位始终在旁的小女孩对费主教说,她是床上老妇的孙女,拥有蓝色的眼瞳。
“啊!男生才能当神父。”
“我能先当男生吗?”
“没这么难,因为女生可以当修女。”
“害羞的女生当‘羞女’,神气的男生当神父,我就是要当神父。”小女孩觉得神父穿华丽紫服,站在经台上摸着镶金边黑封面的“字典”,摇着飘出白色乳香烟雾的香炉,模样神气。或像西部牛仔,或许叼根烟斗,骑重机沿着花东纵谷闯荡,这种神父也很神气。
事情的复杂,可能来自对纯真的不解。在东北打滚二十五年的费神父,多少听懂留有满语与苏联话的方言,能跟共产党或国民党军队争辩不停。他重音老放在词汇第一音节的东北腔国语,受母语腔语音相同的台湾原住民欢迎,跟他聊个不停。但如何跟小女孩说明复杂的世界,沉默比聒絮有效。费主教灵机一动将佩戴的十字架,挂在小女孩胸前,说:“好了,我投降,你做到了。”
“所以,我现在比你大了。”
“没错。”
小女孩立即说:“我命令你到旁边去站着,换我来跟我的 fufu③祈祷,你讲的‘鬼话’她听不懂的。”
几年后,那位把拉丁语当鬼话的女孩长大了,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第一件事是拎着袋子,从靠海的都兰部落出发,穿过花东纵谷,走了近180公里,到达海星中学。费主教快急死了,她比当地司铎④以电话通知的到达时间慢了五天,说:“怎么了,你迟到了?”
“我出门后就犹豫要不要当修女,为了给自己更多时间犹豫,我是走过来的。”
“还在犹豫吗?”
“有,我走过每个部落,说我要去当修女,他们有的叹气,有的叫我不要被骗了;有的大声欢呼,供给我吃住,我期许自己有天能帮助他们。”
“好了,现在不用再害羞了,害羞的人不能接受圣召成为修女的。”女孩笑起来,然后哭起来,因为费神父还记得那段童稚的话语。
蓝眼瞳女学生在台湾第一个原住民女修会的玛尔大修女院修行,是“备修生”,再两年成为修女。她昨日对古阿霞挑衅的发问后捐出了银币,是愧歉?还是诚心?费主教认为解答会不会在弥撒时的告解室出现并不重要,目前的问题是“古阿霞要询问给她钱的银币女孩,能否捐出来,给佛教团体盖医院?”蓝眼瞳女孩是虔诚的教徒,费主教担心,女孩不同意把银币捐给佛教团体。
忽然间,费主教大喊一声。他的紫色小圆帽被强风刮落。帽子不断滚跳,眼见要被大浪吞噬了。黄狗一个扑,制伏帽子,又咬又甩。
帕吉鲁跑去,朝它的屁股先踹去,不然帽子被撕成剪纸图。帽子仍留下了交错的犬齿痕,帽型也坏了,他一脸尴尬地递给费主教。
费主教在帽缘内发现几颗石头,萌生了想法,“上帝不只来了,还给我个灵感。”他给帕吉鲁一个拥抱,说:“能借我几个钱币吗?”
帕吉鲁从口袋抓出十几个铜板,他不懂在风景免费的海边能花什么钱,耸了耸肩回应。
紫色小圆帽是天主教服仪,以八片布缝制而成的,戴帽除了保暖之外,也是主教或退休主教的荣征。小圆帽的拉丁文之意是“只对天主脱下”,费主教拿回帽子才意识到这句话,里头的小砾石也给了他好主意。他把一把硬币放进小圆帽,对稍后赶来的古阿霞要求也把银币放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