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掉的小锡兵修复工厂(第3/12页)

疗养院的水泥外墙非常长,墙头黏着碎玻璃,防逃铁丝网上缠着烂衣服与破风筝。在紧闭的侧门,卫哨的手从小缝隙拿回一瓶米酒,便打开铁门让他们进入了。古阿霞看见一排类似军营宿舍的水泥瓦房,灯光从窗口落下,她看见有些人站在窗口,可是营舍安静得像是失语古城。

他们来到一栋窗户装有铁条的长形军事营舍。吴天雄只带古阿霞与帕吉鲁进去,顺着双层通铺的中间走道走。八十几个病患都站了起来,几乎同时比了讨烟的手势,吴天雄没给。有人从吴天雄的身上摸一下,幻想自己偷到烟,蹲在床前,一边抽着食指当烟,一边幻想着吐烟。古阿霞闻到类似烟的酸涩,她惊讶的不是闻到不存在的烟味,而是进来这里太紧张──没有感觉到帕吉鲁从她手里拿了根酢浆草的花咀嚼,酸味从那来的。

通道的尽头是中山室,有个人被关在隔出来的铁栏杆牢房,两盏马灯,一张桌子,一位蚵灰色衣服的中年人坐在藤椅上写信。吴天雄拿起挂在栏杆的铁条敲了两下,喊:“报告,我们来了。”

中年人举手示停,没搭腔,他得把信写到告一段落。在等待时间,古阿霞足够把牢房看清楚,落漆的桌上摆满书,连地上也有几摞,墙上黏了用中、英文写满医学疗程的白报纸,最显眼的是达文西③的人体比例图与中医经络穴道图。在角落没有遮蔽空间的蹲式马桶墙上,贴了不少手写图文。依古阿霞直觉,这是书房,囚徒能待在小牢房绝对是通过书本的丰沛世界建立了极大的精神力。

过了一刻,中年人说:“走吧,我不看诊,我正写信给奥地利格拉兹大学的教授,请教 IST④与 ECT⑤的合并操作,对精神病疗愈的预后效果如何。”

“是,我们能等。”吴天雄说。

“我说先回去。”

“是。”

眼前中年人权位很高,吴天雄很敬畏,古阿霞知道不说上几句话,没下次机会来了:“医生,我就是来跟你请教胰岛素休克疗法。”

吴天雄立即插嘴:“胡说,他不是医生,这里的医生都是兽医,没够格当医生。你应该称将军,他是远征军副总司令,到过缅甸、云南打日本人,还跟罗斯福很熟。”

“是史迪威,不是罗斯福。”

“我老是记错,罗斯福算哪根葱,人家史迪威是四颗星上将。”

“老史他跟谁都不和,连罗斯福与蒋委员长也谈不上话。”被称为将军的人低着头回望,从老花眼镜上方的空隙看出,额头露出一片抬头纹,才说,“古阿霞和哑巴朋友,你们终于来了,我等好久了。”

“两天而已。”吴天雄说。

“时间是平静的,如果有了等待,还真难熬。”将军站了起来,令藤椅发出咬合声,提马灯走近。他身子不高,显露久拘牢房后的圆滚,自己剪平头,视角局限的后脑勺剪得凹凸。他高举灯,好看清楚古阿霞与帕吉鲁。这也给古阿霞一点光,看到将军苍白皮肤与眼神,觉得这张脸应该是在街角相遇的老伯,而不是与牢房的浓窒腐闷空气在一起。

“你的哑巴朋友有个伟大的老师,改变了他的一生,不然迟早会住进来跟我一起下棋。”

“我们就是来玉里找文老师的,没想到她搬到台南去了。”

“我指的是另一位老师。”

“谁?”

“大自然,大自然会改变山与河的面貌,也会改变人的想法与思维。如果跟大自然接触久了,气会通,周身循环不止,以科学点的说法,就是人的心情比较好。”将军把马灯挂起来,要帕吉鲁把手伸过来观察。帕吉鲁犹豫了片刻才照做。古阿霞这才意识到,有两道位置约在腰部的铁杆呈现外扩形状,经过长久摩挲而光滑,是将军从那看诊的印证。

将军握住帕吉鲁的手,细摸手上的粗茧,轻压肉掌好感受骨头结构,最后捉起手闻起袖口的味道。帕吉鲁有点吓到,随即安驯,因为感到那些动作是没敌意的。将军随后说,帕吉鲁的袖口有股柠檬芳香味,像桧木,那是针叶林惯有的柠檬烯芬多精的味道,而他善用锯子,且习惯站在“逆位”拉锯子使力,而不是推锯子使力。

帕吉鲁睁大眼,看着将军,又看着古阿霞,他不过是想跟她表达,这家伙有点玄了。

“应该是这样,你怎么做到的?”古阿霞说。

“读书让我戴上奇特的眼镜,我蹲牢里,远得能看到宇宙边缘,小得看到一颗沙。你也是这样的吧!有绝对的观察力,不知道 IST,也能够从这牢房看到它是胰岛素休克疗法。是达文西的人体图泄密的,凡人看一眼会被它吸引,只有少数人还会注意到那张我的手画复制版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字。你喜欢看字的,看到了这些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