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带我走(第3/9页)

兰姨这样想时,古阿霞又跑出50公尺外。她在路上随手摘了人家院子里探出篱笆外的山樱花,插在背后。复瓣樱花好大一丛,又挤又热闹,随着她的奔跑而落下点点。她沿着中山路,冲刺在冰冷柏油路。这条路在日治时期以铺上黑色柏油而博得“黑金通”之称,是花莲第一大道。她冲出第三条巷子,把常在积水厨房穿的雨鞋拎在手上跑。到了第六条街,她抱怨不该听兰姨的,用稀释的醋泡软脚上的厚茧好用刀削掉,不然她就跑到第十条街了。在第十二条街的长老教会,她真想把微隆的胸部压下,汗水会让乳头露馅。跑到第十八条街,她一身酸痛,却没抱怨了,还对上帝发出最深切的赞美,她看到帕吉鲁了。

帕吉鲁在吃煎蛋,坐在巷口的矮桌,身边围着一圈圈的小孩。煎蛋由萝卜丝与九层塔混搭,挤上美乃滋,撒上大量柴鱼片,卷薄的柴鱼片在热气烘托下像印度弄蛇不断地摆动。帕吉鲁点了十份,要那些跟他玩杀刀斗输的人一起吃。巷口都坐满了孩子,他们先抓柴鱼片吃,抠完美乃滋,才一小块一小块地捏起煎蛋吃,觉得这是最完美的阶下囚享受。

“平安!”古阿霞先用上基督教的问候,然后说,“帕吉鲁先生,我们来决斗吧!”

大伙愣住了,帕吉鲁抬头看。古阿霞又黑又瘦,头发很卷,哪来的晒过头的茄子跟花椰菜,可是她眼睛很亮,只有高山的巨嘴鸦的紫蓝翅膀才会有那样的光膜。这女孩找他干吗?帕吉鲁狐疑,全世界对他有兴趣的只有他妈妈,还有他养的黄狗。

“我们现在来决斗吧!我把东西带来。”她展示背后的樱花,凡是斗输的人得赠上任何东西,要是赢的人──这几率微乎到抠鼻屎时发现了钻石──可以提出要求。古阿霞必须赢,彻底发挥一小时洗六大篮蔬菜与掏九只鸡肚内脏的功夫,甚至十分钟打昏六十八只苍蝇的力道。她要赢,然后要求这个男人带她离开花莲市,不管去哪里都行。

“你很烦咧!不要吵,没看到我们在吃东西?”一个带头的孩子站起来,要古阿霞闪开。

“我时间不多,我待会还要回去洗菜,也得买卫生用品回去。”

“我等一下要去买米酒,要买盐,还要去菜园浇水,回家要帮弟弟洗澡,我功课还没写。你看,我时间更不够。”某个孩子站起来,对大家喊,“谁的时间最多的?”

“火车站的时钟。”几个孩子大喊。

古阿霞很坚持,摆出决斗的姿势,“拜托,我等一下还要回去工作,不能等太久。”

帕吉鲁想起来了,这道声音曾在冰淇淋大战中帮过他。他决定在半招内把这女孩打败,好谢谢她。

他站起来,却看到恐怖的一幕。有个愤怒的粗汉冲他来,推开围观的男孩,把古阿霞挤歪,大喊:“好胆勿走。”他手上拿的菜刀不是玩假的,往帕吉鲁砍来。

帕吉鲁机灵闪开,刀子在油渍的木桌迸刨出一条垢。接着,粗汉用刀指着自己没穿鞋的赤脚,骂了脏话,说:“上次我儿子拿我的皮鞋跟你赌,那双皮鞋一双一百元,害我没鞋只能穿拖鞋出门。你这个人,怎么能教坏小孩赌博?”说完话,把儿子从人堆拉出来。他的儿子穿卡其服,打赤脚,耳根子红辣辣的,头揿得低,只能见到三分平头顶的发旋子。

这是杀刀的规则,赢者可以向输者拿取某项东西。帕吉鲁从来不主动跟输的人拿东西,是输的孩子主动献上物品,一件衣服、单只鞋子、棒棒糖或现场拔下带有血丝的松动乳牙,只有搞不清楚的人才会拿皮鞋。

粗汉挥几下刀,马上制伏了帕吉鲁。在场的人都知道,帕吉鲁不好惹,有一双虾子腿,弹来跳去,碰不着他,这是他向来是赢家的原因。可是帕吉鲁闪几下后,故意跌个跤,给粗汉骑上来。他的如意算盘是让这男人多骂几句后,一切就可以淡化,别让挥来挥去的刀子无意间砍伤了旁人。

这粗汉有前科记录,附近的人不敢惹。他怒气甚强,跨骑在帕吉鲁胸口,两脚夹住他的手,用刀抵住他的腮帮子,希望他的嘴巴发挥功能,说出如何赔偿天价。帕吉鲁是个哑巴,只能惊讶地张大嘴,惹得粗汉就要下刀了。

“快赔我一百元皮鞋的钱,要不然,我砍死你的头。”粗汉大吼。

谁都知道,一双一百元皮鞋是天价,鞋子不是镶金,就是剥了天皇老子的皮制成的。可是刀子抵住喉咙,这双天价的鞋算便宜的。

这时候,古阿霞尖叫。那种叫声极为悠长,而且猖狂,还掺着惊喜。她这功夫是在一九六八年练成,那时红叶少棒打赢日本和歌山队,她过于喜悦而瞬间练就喉功。场子上的人回过头看,没有人知道古阿霞要干吗,不过,有两位年纪约八岁的小孩,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湿了裤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