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3页)
他开始没心思呆在院子里养花植草。抬头悠悠见了商字山,嗜上了喝酒,在公社大院里找那些干部,一喝就是半天;有时还找到家中来喝,一喝便醉,一醉就怨天尤地,臧否人物。
愈是酗酒,愈是误村事、家事;愈是误事,愈使二贝、白银不满。这种烦躁的恶性循环,渐渐使韩玄子脱去了老文人的秉性,家庭越来越不和,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整整一个冬天,雾盖镇的奇景出现过不少次,但他没一次再能享受这天地问的闲趣。早晨起来,只是站在四皓墓地的古柏下,久久地出神,直到天色大白,方肯回来。今早,当他又在古柏下呆够了,重新回到院子的时候,老伴已经起来,头没有梳,抱了扫帚在扫院子。从堂屋台阶下到院门口,是一条有着流水花纹的石子路,她竭力要扫清花纹上的泥土,但总是扫不净。扫到东厦房的门口,摇着单扇门上的铁环,低声叫:
“白银,白银,你还不起来!你爹已经喝罢茶,出去转了!”
房子里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白银大声叫喊二贝,问她的袜子,然后说:
“腊月天,何苦起得这么早!我爹人老了,当然没瞌睡……”
“放你的屁!”老伴在骂了,“谁不知道热被窝里舒服?怪不得你爹骂你,大半早晨不起来,你还像不像个作媳妇的?起来,让二贝也起来,一块到白沟去,你妹子在家做立柜,你们当哥当嫂的,也该去帮帮忙呀!”
韩玄子大声咳嗽了一声,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出来的却是一口痰,说:
“你那么贱!扫什么院子?你扫了一辈子还没扫够吗?你叫人家干啥?人家有福,就让人家往死里睡。咱叶子结婚,与人家哥嫂什么相干?!”
老伴扬了一下扫帚,制止老头,说:
“你话咋那么多!白银,你再不起来,我就砸门啦!村里哪一个没起来?总看人家王才吃哩喝哩,王才担了几担麦面才回去,人家在水磨上整整熬了一夜哩!你们谁能下得份苦?!”
韩玄子已经在堂屋里训斥老伴话太多,又要去喝茶,保温壶里却没有水了。就又嚷着正在梳头的小女去烧水,小女噘了嘴,不肯去,他便开了柜子,取出一瓶酒来揣在怀里,出门要走。
“你又要哪里去?”老伴挡在门口。
“我到公社大院去。”韩玄子说。
“又去喝酒?”老伴将瓶子夺了过来,说,“大清早又喝什么酒?整天酒来酒去,挣的钱不够酒钱!人家王才,不见和公社的人熟,人家这几年什么都发了。咱倒好,说是全家几个挣钱的,不起来的不起来,喝酒的去喝酒,这个家还要不要?”
韩玄子说:
“你要我怎样?你当是我心里畅快才喝酒呀!我为什么喝酒?我为什么一喝就醉?你倒拿我比王才,王才是什么东西?全公社里,谁看得起他!儿子、媳妇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一家人就我不是人了?哼,我过的桥倒比你们走的路多呢,什么世事我看不透?当年退休顶替,你们劝我过几年再退,怎么着,现在还准顶替不?别看他王才现在闹腾了几个钱,你瞧着吧,他不会长久的!我不是共产党,可共产党的事我也已经得多了,是不会让他成了大气候的;他就是成了富农,地主,家有万贯,我眼里也看他不起哩!大大小小整天在家里提王才,和我赌气,那就赌吧,赌得这个家败了,破了,就让王才那些人抿了嘴巴用尻子笑话吧!”
老伴见老汉动怒了,当下也不敢再言语。白银也赶忙开门出来了。
这是一个丰腴的女子,新婚半载,使她的头发迅速变黑,肩
膀加厚,胸部高高地耸起来了。最是那一头卷发,使她与这个镇子上的姑娘、媳妇们有了区别。那是结婚时在省城烫的,曾经招惹过不少非议。她虽然五天就洗一次头,闲着无事就拿手去拉直那卷发的曲度,现在仍还显出一层一层的波纹。她给婆婆笑笑,就夺过扫帚要扫,婆婆正在气头,说:
“谁稀罕你扫!披头散发的难看成什么样子?现在你看看,汤发多好,梳都梳不开了,像个鸡窝,恐怕要吃鸡蛋,手一摸,就能摸出一个呢!”
白银受娘一顿奚落,返回小房,让刚起床的二贝去倒尿盆,自个对着镜子梳起头来,然后就洗脸,搽油,端了瓷缸站在门口台阶上刷牙。
皮肤很黑,就衬得牙齿白,一晚一早还是刷不够;腊月天自然是很冷的,而她刷牙的时候依旧趿着那双拖鞋。韩玄子将堂屋窗子打开了,“呼”地又关上,他觉得扎眼,婆婆站在堂屋门口叫道:
“白银,嘴里是吃了屎吗?那么个打扫不清?什么时候了,还不收拾着快往白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