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第6/14页)

蒋纯祖喜悦地,嘲弄地看着这个兴奋的老人。蒋纯祖相信,对于任何新的后辈,他都会说他是五百年来仅见的天才的。蒋纯祖知道,在年轻时代,在那种急进的潮流里,王静贤曾经大大地干过一下。他卖掉田地,送他底爱人到上海去读书,但这个女子后来到了莫斯科,把他遗弃了。他常常说这个故事,带着无限遗憾的,生动的表情。他是这样的天真,蒋纯祖常常想到,这个世界,是怎样地欺了这个无知的,单纯的人。

“都是这个样子的啊!”王静贤生动地大声说,“我们底时代是过去了,看着你们这两对,又有哪个不高兴啊!咳,我要请客呢!”

“算了吧!”

蒋纯祖摇头,突然兴奋地唱起歌来。瀑布在近处奔泻着,周围有沉闷的蝉声,树影在水面上游动,王静贤快乐地笑着沉默。

孙松鹤和万同菁在新的关系下面的见面,以及他们底态度,谈话,在蒋纯祖看来,是“非常地富于趣味”的。这当然是蒋纯祖底优越的见解;但它,这个见面,也的确是非常地富于趣味的。蒋纯祖,从那种属于美学底范围的立场上,带着精致而深刻的审美的情绪,注视着;但很快地,他就跳到人生底立场上来,从内心发生了一种真挚的严肃,向他底朋友深深地致敬了。

孙松鹤,在新的情绪底下,带着那样热切而紧张的表情和蒋纯祖见面,使蒋纯祖感觉到,在他们中间,所有的阴影都消逝了。孙松鹤热烈地,含着一种痛苦的,悔恨的表现和蒋纯祖握手。显然他底内心紧张使他痛苦。在他的豪爽的,确实的严肃的态度里,蒋纯祖觉得他在说:“这件事情对于我是这样的严重,你知道!你要帮助我!我告诉你一切,并且将要告诉你一切,对你毫不隐瞒!”蒋纯祖在短促的苦恼中感到自己在自己底恋爱里未曾这幺做,并且不能这末做。

赵天知已经替孙松鹤传达了,于是他们就一同到学校里来。他们走进蒋纯祖底房间。赵天知,王静贤,都坐着,沉默着。孙松鹤淌着汗,脸上惨白,脸颊不时打颤。他很痛苦:充分地意识到,这件事情,在他底年龄上讲,来得太迟了;他恐惧自己已经硬化,不能适应了。他突然觉得是别人逼迫他做这个;于是他愤怒地向赵天知说了什幺。蒋纯祖生动地微笑。这时万同华姊妹走了进来,孙松鹤严肃地,恭敬地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好像愤怒地说:“是我,不是别人,我不怕,我要负责!”

门是开着的。万同华最先进门,向大家愉快地微笑。然后她转身喊妹妹。她显出一种烦躁,喊了两声,眼里有嘲笑的光辉。万同菁躲藏在门边,脸涨得通红。终于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傻憨地笑着,用手帕掩着嘴,跳跃了一下--她是这样的慌乱--走了进来。她向蒋纯祖点头,不看孙松鹤,紧紧地靠着她底姐姐,在房里慌乱地走动着,好像古代的图画。

“请坐。”蒋纯祖说,笑了一笑,然后看着孙松鹤。

苍白的孙松鹤仍然站在他底那样的姿势,看见了这个无比的纯洁的万同菁,他对自己感到失望。在这种失望里,他才意识到他心里的对爱情的美丽的、浪漫的梦想,在先前,他是绝不承认他心里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着的。他不觉地希望,万同菁底出现,会给他底孤独的,干枯的心灵带来一种奇迹:这种奇迹没有出现,他对自己感到严重的失望。他坐下来,在内心紧张地工作着,企图使这种奇迹出现。他使自己想到过去、“那条星光下的美丽的小河”,并使自己想到美丽的春日,和寂寞的、凄凉的、春雨的夜。然而这都没有效果。他底心严厉地反对他自己。他看着蒋纯祖求助。

蒋纯祖,向他底万同华发笑,然后快乐地,嘲笑地看着那个发白发红的万同菁;她坐在床边,她底手紧紧地搁在姐姐底肩膀上。

蒋纯祖觉得这是非常地有趣,于是他就站出来帮助他底朋友了。

“孙先生托我向你致意。”他说,优美地走着;“他觉得他底那封信或许会委屈了你,但那是天知捣的鬼!”“是我!”赵天知快乐地说。

“但是,我们底小万先生会原谅的吧!”

万同菁就畏怯得垂下头来了:在她底洁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孙松鹤仍然觉得痛苦,但感谢蒋纯祖,因为蒋纯祖已经替他打开了僵局了。于是他就突然抬起头来,严肃地,紧张地看着万同菁。--他惨白,好像火焰。

他觉得她什幺也不知道,他觉得痛苦。那种奇迹,是没有出现的可能了;但一种愤怒的,愉快的力量,在他底心里出现了。

“像蒋先生刚才说的,我想万先生会原谅我!”他说,眼睛颤栗着,看着她。--“我们到石桥场来,已经三年了,”停顿了一下,他说,“在这几年内,时间都白白地浪费了,我前几天还和蒋先生谈起,我们底目的,是对我们自己忠实。”他低而兴奋地说,造成了一种严肃的,会场式的空气,很明显的,只有在这种空气里,他才不致于怀疑他自己。“从前我们和万先生不大接近,从现在起,我们想和万先生共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