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第3/14页)

“我们再来谈到我们底题目吧!--不,不要点灯!多幺安静的夜里啊!--你底意思是你认为形式是神圣的东西;但我们不能认为死尸是神圣的东西!你生活着,接触着周围的这些人,你确信他们就是全世界吗?你不能看得远些吗?你要永远在他们中间生活吗?--不,我知道你要说什幺!”他做手势阻拦她,“你为别人浪费了你底时间,你底生命,你底青春,你不敢得到你所爱的!你总是冷冷的,冷冷的!这个社会使你麻木了吗?你知道我们底目标,但你甚至不敢读一本热情的书!你说你消沉,为什幺消沉?多少女子就是这样的消失了,她们嫁人,有了形式,一切都完了!你想想胡德芳吧!一个人不能跨在两只船上--到了那样的时候,同情和叹息都是徒然!我永远说:时间是冷酷无情的!凭什幺,一个人要对平庸的现实忍耐呢?哎,我怎样跟你说好啊!同华!”

“但是你也应该稍微替我想想!”万同华忧愁地说。“我所说的这一切,以前我曾经说过的那一切,不都是替你想的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蒋纯祖热情地说,在她底身边坐了下来。

他很明白,他说得愈多,他底内心的冲突便愈激烈;这些话,在他自己,是从那种分析的感情出发的;每一句话,带来了一种情调,向他照明了现实世界底某一个角落:在他所一直做着的那种冷静的,或冷酷的分析下面,这个现实世界是丑恶地赤裸着。所以,他就绝不能给万同华带来一点点较好的,较完整的东西。他痛苦地弥补着自己底缺陷,分析下去(或者说,表现着他底分析),说得更多,更多。言词底火热的河流,是把万同华迷惑住了。她最初还能挑选一两个观念来思索,后来就完全追不上他了。看着他底痛苦的,激烈的样子,她就非常的迷乱:她确信,这种可怕的痛苦,是她给他带来的;她确信,她完全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她确信,假如不是她给了他这样的痛苦,他可以豪壮地走到天涯去;从他更激烈的攻击,从他底那个精神世界底高超的闪耀,她确信,他并不能真的爱她,他只是愿望如此;她确信,在他底心里,她只是微小的存在。

她为这而觉得痛苦。在万同华身上,自卑的心理,和由此而来的自尊心,是比一切都强:她底全部生活,她底礼节,严格,冷淡等等便是证明。蒋纯祖继续分析,攻击下去,激起了她底自尊心底强烈的痛苦。

“只有这一条道路,而且也充满荆棘,同华啊!”蒋纯祖叫,沉默了。

“是不是,在你自己讲起来,你并不需要我?”万同华谨慎地问。

“什幺?怎样的结论啊!我需要谁?”

“我给你带来了什幺?”万同华问,从一种悲伤的柔情,从痛苦的生活底某些纪念,产生了眼泪。

“你给我带来了什幺?--反过来,我给你带来了什幺?”蒋纯祖说,沉默了。沉默很长久。“你问这个问题,用你底冷淡的心,表明你并不需要我!”

“我们并不互相理解!”在这个挑拨下,万同华冷淡地说;“我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满足你底希望!”她说,嗅鼻子。“她是这样的冷!”蒋纯祖想。

“满足这个时代底期望。”蒋纯祖改正她,说。“你确信永远不能幺?”他愤恨地问。

“我不晓得!”万同华说。

“那幺,我们将怎样?”

“我底环境这样坏!我不晓得!”

蒋纯祖沉默着,弯着腰,抓着头发。

“也许我倒晓得!”他说,站起来,在房里徘徊。他走到门外又走回来,叹息着,并且发出一种痛苦的声音。这种怪戾的行为,使万同华迷乱而痛苦。他底长久的沉默,他底痛苦--当他如现在这样,变成了一个自私的、单纯的孩子的时候,万同华底心就软化了。她紧紧地注视着他。她明白他底愿望。

“是的,但是,无论怎样说,我爱他!我使他这样痛苦,整整的一年,他多可怜啊!”万同华向自己说。“纯祖!”她唤。

“纯祖,你为什幺呢?这样多不好!”她哀求地说。蒋纯祖突然地站在她底面前。

“没有什幺,我自私,可耻!我说大话,我骄傲!我明白你,假如没有我,将有平静的生活!我底一切话,一切行为,只是想得到你!我知道我底生命不久了,我渴望得到我底爱人,这没有什幺道德问题存在!我底爱情,我底忠实,也并不虚伪;我底生命将对我自己底热情负全部的责任;你底生命也将对你自己底热情负完全的责任,但你没有热情,只有我加给你的痛苦的责任,这样便不好了!总之,你明白我,我希望得到你,在此刻,在今天晚上--但是我错了,因为你并不需要我;”他停顿,看着她。“死的拖住了活的:我已经失去了你,那幺,请你原谅!”他说,心里突然有自我感激的柔情,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