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第6/12页)

奔跑被从前面来的严厉的声音喝住了。他们全身淋湿了雨水和汗水。他们大家都迷糊地发笑。然而他们所遇到的可怪的检查使他们痛苦,并惊醒了他们底好梦。

和她同行的那个家庭在万县留了下来。蒋秀芳迫切地渴望到重庆,再三地恳求,在轮船里弄到了一个位置。到重庆的时候,她身上只剩下两块钱。她惊动着走过大轰炸以后尚未恢复的林立着断墙的街道。她开始考虑,她底想像和希望。

傅蒲生底原来的居所已经炸毁了。此外她只知道王定和底住址;于是她就第二天下乡。走上了重庆底码头。她底感觉突然现实起来:她觉得她底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她惊异她为什幺直到此刻才想到这个。面对着傅蒲生家底居所废墟站了一下,她绝望地想到,蒋家不会有一个人在重庆,并且不会有一个人认得她,她是受了自己底热情的欺骗,她是从此完全孤零了!

这样,那个后花园的美丽的梦想,就破灭了。走过街道,她注意到一切穷苦的,不幸的人,想到自己即刻就会和他们一样;由于这个,她又注意了那些漂亮的、有钱的人们。她想到,那些痛苦的人们,将能够同情她;她极其强烈地想到,只有做工的人,才配有饭吃,她,蒋秀芳,将像那些穷苦的人们一样,去做工。

她告诉自己说,她已经经历了那幺多的痛苦,已经明白了人生,绝不要流泪,尤其绝不要向别人流泪。她,蒋家的女儿,这样想的时候,眼眶有泪水。她是那样的饥饿,那样的失望。她想,她不应该向别人伸手乞讨,她应该去做工;只要做工,做工,做最苦的工--此外什幺也不要。那个花园的梦想本来就是暧昧的--所以,她,蒋秀芳,是现实的:她有这个地面上的最朴素,最坚固的力量。她已经没有了归路,这是很自然的。她现在明白了,彻底地明白了,在人间,除了为自己,为别人永无休止地做工以外,她不可能,也不希望得到别的。她到重庆来,不是为了别的什幺,而是为了能够自由地做工。因为在镇江,她只能替敌人和汉奸做工。

她在江边的小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搭船下乡。船到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她走过乡镇底街道。走出镇口的时候,她看见她底前面走着一个抱着小孩的女子:这个女子快乐地,有些痴傻地和怀里的美丽的女孩开玩笑,女孩说了什幺,并笑出尖锐的声音来。蒋秀芳听出是南京底口音。于是她追上去问路。这个女子是陆积玉。

在最初的一瞥里,她们经历到那种回忆的情绪:她们彼此觉得面熟。

“是的,是的,就在那底下!”陆积玉回答她,说,同时严肃地看着她。“--你找哪个呢?”

“蒋淑媛--她是我底姐姐。”

“那幺,你是?--你不认得我幺?”陆积玉兴奋地问,放下女孩来,牵着她。陆积玉嘴唇战栗了,她底面孔露出了大的严肃来。她认识了,她注视着衣裳破烂的,粗糙的,肮脏的蒋秀芳,这个阿芳,她们在往昔曾经一同游戏,并且凶恶地撕打。

“--你是阿玉?我从镇江逃出来,我底妈妈死了!”蒋秀芳说,有些羞怯,眼里有光辉:她苦楚地笑了一笑,在笑的时候轻微地叹息。这样,从失望中得救的慰藉,和重逢的快乐,就过去了。中国的妇女们,被各样的东西压抑着,没有力量表现得更多或得到更多。少女们随处都被拘束,特别在面对着大的严肃的现在,她们,蒋秀芳和陆积玉,在最初的瞬间觉得有亲切的、动人的情绪,隐即就拘束、不自然,互相觉得陌生。她们沉默着走下石坡。

她们心里汹涌着热情,在热情里她们有各样的痴想,因为她们都还年轻。这些幻想,要随着现实的生活稍稍地突进--从她们底父亲底生活突进,在热情消逝的年岁,保留着纯良的心,构成那种叫做人生底义务,或一个女子底义务的东西。陆积玉热烈地同情这个蒋秀芳,觉得她,蒋家底女儿,在别人底荣华富贵里,变成了可怜的孤女--在可怕的、渺茫的旷野上逃亡,狼狈而酸楚。陆积玉觉得她必须有所赠予;衣服和钱,友情和眼泪。但在她偷偷地再看蒋秀芳的时候,她觉得苦闷和惶惑:蒋秀芳是陌生的,冷淡而迟钝。

秋天的夜晚来临了,山沟里凝聚着烟雾,山坡下面,厂区底灯火热烈地闪耀着;田野里有呼叫声,蒋秀芳重新有痴想,或者是,热情的想像。是这热情领导着她从遥远的镇江逃奔出来的。在凄凉的路程上,她绝不怀疑这种热情底偶像,每天晚上她歇下来,想到离那个“后花园”,离那个池塘和那一株树,现在是又近一点了。她甜蜜地唤它们底名字,那个池塘和那棵树,她绝不去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一切,比方饥饿、欺凌、遗弃、兴亡,她只是想着那个池塘和那棵树,以及她底仁慈的亲爱的哥哥和姐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