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第3/12页)
对于蒋少祖,他底圈子里面的人事的纠纷和对内对外的零零碎碎的争吵成了第一义的东西。思想成了第二义的东西。每当有不安的时候,他就想应该多多地考虑。时间过去了,他什幺也没有考虑。在懒惰中他有身世感慨和无限的温情慰藉,他觉得他和他底祖先相对:这就是他底那个严重的问题底结论了。
一九三九年他被发展为参政员。参政员的争吵费去了他底大部分时间。他搬到乡下来,觅到了很舒适的居所,在一个大学里教了一学期书;然后,和学校当局争吵,辞去了教书的职务。他和政府底来往密切了起来。有人授意他写三部书,主要的因为懒惰的缘故,他只写成了一本。最初,他每个星期都进城,后来他便任性地懒惰下来了。汪精卫底出奔等等使他底思想起了变化。他想,他,蒋少祖,有足够的钱可以维持生活,不必去争权夺利,或为别人底争权夺利兴奋;只有浅薄的年轻人,才会把别人底争权夺利当做未来的光明。他觉得,目睹了二十年来的中国,他底心已经变冷了:这种意识给予了无限的温情。
一年的时间飞快地过去,蒋家底人们,虽然住得这幺近,却完全隔离了。生活变得困苦起来,并且不时发生灾难。蒋纯祖依然在他底乡下;蒋秀菊在当年冬天跟随着她底丈夫到美国去了。春天的时候,傅钟芬被学校开除,为了什幺缘故成天地啼哭,接着,在五四底轰炸里,蒋淑珍损失了大半的财物。
他们暂时迁到乡间来,住在蒋少祖家里。傅蒲生已经做了三个月的生意--差不多是空头生意,赚了一些钱,所以并不以这次的损失为意。他随即又振作起来了。他和懒惰的蒋少祖兴高采烈地谈生意,他每餐都喝酒。蒋淑珍变得非常阴郁,而且前所未有地冷淡。她要照料四个小孩,并且傅钟芬每天都折磨她。对于蒋少祖,她已失望了,蒋家底女儿底华美的热情,是消失了。她几乎是冷酷地观察着蒋少祖夫妇底生活,他们底享受和自私,以及他们底教养小孩的方式。她多半是沉默的。有时她突然向傅蒲生表示了她底批评,批评得无情而激烈,显露出她底嫉意和骄气来。她要幺沉默着,要幺就批评一切人,两者都同样阴郁难堪。在她底心里,是充满着对过去的无穷的伤悼。
傅钟芬,在离开武汉以后,有了三次恋爱。每次她都糊涂地把一切都交出去了,每次她都在热情消失后立刻就和对方闹翻。她不能忍受她底对方底那种自私和平庸,主要的,她害怕痛苦。她在热情里做了一切,随即就厌倦,害怕了起来;在这种情形里她就想到了她底受苦的母亲,渴望家庭底保障和平静的生活。但一回到家里来,她就对家里的生活不能忍受了。
这种挣扎是痛苦的。在热情里,她勇敢地走到那些幽会的地点,走到那些旅馆里去。无论如何,在这些场所,是充满着社会堕落底可怖的痕迹。这些场所底每一件东西都唤起恐惧和扰乱。在这些场所进进出出,人们觉得自己是已经破碎了;人们看到,这个社会,是再无理性,再无一点点高尚的情操了,吓得发抖。在这种时候,傅钟芬总是勇敢起来。因此她随即就和这些满口革命理论的青年们翻脸。她冷酷地对付他们底永无休止的纠缠。但没有多久,她重新被引动,她底热情就又发作了。
住到乡间来的这一个月里,在寂寞里面,傅钟芬痛苦地想到了她底前途。她已经遭受到这个社会底冷酷的攻击了,她觉得,在人世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像一切在生活底苦恼里面挣扎着的年轻的女子一样,她这样想。于是悲观,厌世的感情占领了她,她觉得她的灵魂破碎了。
她认为她底生活只是鬼混,以后也将是鬼混。鬼混,她自己这样说。年轻的女子们所用的一切字眼,带着特殊的色彩,是有着一种天然的,糊涂的乐观气味的:这些字眼美丽而轻巧地闪避了这时代的那种庄严的统治。年轻的女子们以自己为中心,觉得这是好人,那是坏人,这是好玩的,那是不好玩的,这是好吃的,那是不好吃的;在这里,人间底组织是异常的轻巧,异常地富于感觉性。遇到沉重的痛苦的时候,面对着这个不知从什幺地方来的冷酷的打击,她们就失措,消沉了。于是,活泼的青春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没有第二个样式和内容。
那些光荣的圈子,现在是对傅钟芬关闭了。那第二个吻她的人,现在是过他底冷酷的生活去了。那些热烈,那些欢乐是逝去了,傅钟芬在孤寂中醒来,觉得异常的凄凉。在乡间,她读了《红楼梦》,为那个林黛玉啼哭,--她现在真的能够懂得林黛玉了。接着她就在郁达夫,张资平,庐隐女士,巴金等等底作品里面沉醉了。她差不多整天都躺在床上看书。继续有追求信寄来,她愤怒地撕去它们。“全是幻想,全是幻想!幻想!幻想!”她说,把书本击到墙壁上去,好久地躺着不动。“全是--幻想!人生多幺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