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2/13页)

蒋纯祖,痛苦而混乱。再不能继续他底学习了。他开始了和声学底学习,做了不少的功课,现在是完全丢开了。

他没有预先决定他应该学习什幺;他很自然地走近了音乐。在上海的那几个月里,他投近了它;现在,在孤独的痛苦中,他底强烈的热情抓住了它。在孤独中,回忆着旷野,被眼前的一切所兴奋,被将来的时代所惊震,更常常的是,被悲凉的情绪和光荣的渴望所陶醉--在深沉的陶醉、深沉的幻想中,他心里有神秘的震颤。在目前,他底对于政治的关心,除了为动荡生活所必需外,可能的只是由于虚荣。他不理解它,并不曾思索它;他底全部的政治哲学是:将来是无问题的;过去的是不可复返的。他觉得生命有神秘的门;神秘的门常常打开,他听见了音乐。

继之而来的是平板的、枯燥的努力,他觉得他是无望的了。于是他想到投效空军;在悲伤的激怒中,他愿望能够如汪卓伦所希望的,把自己底生命和民族底敌人一同粉碎。他想他将飞向高空,轻蔑一切,获得光荣。但他从未想到这个意志会真的实现。发觉它是虚伪的,他就更激烈地沉浸于孤独的幻想中了。接着,他脱离了原来的那个时事讲习班性质的团体,正式地加入了合唱队。他以前的一个月里时常到这个合唱队去,由于自卑的心理,他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加入的。他成了它底听众--这个听众,比一切听众更严肃。某个晚上,那个熟识了他的合唱队指挥,不懂得他为什幺站在旁边,请他站到行列里去。他接过了一份乐谱,唱着男高音。这个晚上留下了幸福的记忆。

傅钟芬不满意原来的业余性质的歌咏队,要求他介绍她到这个合唱队去。伴着美丽的傅钟芬在这种于他是神圣的场所出现,于他是一种幸福,同时是一种痛苦。他们从不曾向别人提过他们底亲威关系,别人无疑地认为他们是爱人。

过去了半个月,天气经常地晴朗,春天来了。傅钟芬结识了合唱队里的所有的人,蒋纯祖则认识了一个人。就是说,他有了一个朋友。对于青年们,有了一个朋友,是一件非凡的大事。蒋纯祖觉得他是从孤独深渊脱离了。他觉得过去的生活,是完全的黑暗,现在的生活,是获得了永恒的目标了。这个朋友叫做张正华,比蒋纯祖大四岁,是一个异常活泼的人;他说他对一切都是乐观的。张正华虽然能唱很多歌,却不懂得音乐,但有着戏剧的才能--他是属于一个救亡演剧队的。

蒋纯祖以单纯的热爱对待这个他觉得比自己高强而又爱着自己的朋友。蒋纯祖对张正华叙述了他所经历的--他底心灵所经历的一切;他说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蒋纯祖常常经历着狂热的心境。但他没有提及傅钟芬。有着经验的张正华尊敬着这个沉默。

美丽的,娇小的傅钟芬被一切人所喜,但不久,她底感情上的某种乖戾的性质就暴露出来了。她,傅钟芬,对一切人都同样的热情;但她不能同时对所有的人热情;这个迷茫的世界使她苦恼。

每个友情底关系里面,她都体会到自己底忠实和热诚。每个关系都使她感到,给予惊喜的印象;她觉得她对任何人都忠实而善良。从第三者来的妒嫉和恼怒,激动了这种热诚。她愿望她底这个朋友明白,她是如何地为他牺牲。随后这个朋友使她懊恼了,她觉得世界是冷酷无情的;但因为她是这样的热烈,她又走向另一个。每个热烈都不持久,因为世界是如此的平凡而冷酷;每个热烈都未冷却,因为她,傅钟芬,是如此的软弱而善良。

由于父亲底亲爱和母亲的软弱,傅钟芬对自己和对别人同样的无知。她是那样的多愁善感,那样的充满了梦幻,那样的热情:又那样的软弱,她的美丽在她底周围做了可惊的征服,遮藏了这种软弱。她的美丽使她在这个时代大胆地幻想。她认为人间的关系应该彻底忠诚;为朋友,应该彻底地牺牲。某个朋友不能认识她底牺牲,她便悲伤人生的残酷;于是她走向另一个。常常地她又走回来,在悲悔中流泪。这样地继续下去,她找寻她底理想。现在她走开了蒋纯祖;不久她又走回来,表明她为他牺牲了一切。

但别人渐渐地觉得她是狡猾的、手段伶俐、善于周旋的。在羞辱的、混乱的情绪中,蒋纯祖认为她是虚伪而冷酷的。他认为,为了达到目的,傅钟芬会使出任何手段来。但他未曾想过,傅钟芬企图达到的,是怎样的目的。

蒋纯祖认为傅钟芬是游戏爱情。事实是,傅钟芬是极端认真地从事着这个游戏。她确实是那样苦恼,确实是因苦恼而流泪;但也确实是在那种为美人们所有的事业里惊悸。在这个游戏里,她经历到青春底惊悸的情绪;虽然她是有着常常为美人们所有的企图,但更强的是她底热诚的心底企图。对自己底美丽的自觉,比较起对自己底热情和善良的自觉来,要微弱得多;因为她还无知,而且是生活在这个时代。对自己底行为,她没有任何实际的、明确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