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第6/14页)

他觉得他是站在那间被黎明的光辉照耀着的房里,站在苍白、憔悴、而沉默的汪卓伦面前。他兴奋地站了起来,脸上有激烈的笑容。蒋少祖仔细地看完,把簿子合起,轻轻地放在桌上,觉得弟弟在看他,露出淡漠的神情注视地面。“汪卓伦是多幺苦恼啊!这些问题不是他能够解决的,于是他牺牲了!”蒋少祖兴奋地想,想起了那一次他和汪卓伦的谈话,“是的,他是诚实的人--但也仅仅只是诚实而已!”他想。

蒋纯祖底激烈的笑容,和蒋少祖底淡漠的、严厉的神情,成了鲜明的对照。蒋少祖抬头,对弟弟有了显着的不满。“是的,他是这样的浮薄!”他想。

这时蒋淑珍抱着汪卓伦底小孩走了进来。陈景惠起立,伸手抱小孩,但蒋少祖迅速地走到她底面前,拦住了她,看着小孩:他不高兴她底浮薄。消瘦的蒋淑珍,为汪卓伦底孤儿而苦恼,需要向蒋少祖诉说一切;在蒋少祖底注视里,她严肃而悲哀地笑着,觉得怀里的温热和重量是神圣的,觉得自己底意念是完全的可羞耻。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蒋少祖问,企图掩藏自己底感情,并企图掩藏在他们中间存在着的那个严重的、痛苦的问题:怎样抚养孤儿?

蒋淑珍不回答,痛苦地皱着眉。

“你都知道了,少祖!你想想--”她说,企图温柔而怜爱,但迅速地焦灼了起来。蒋淑珍底痛苦是,她觉得她永远不能把汪卓伦底孩子当做自己底孩子。她无力,无钱,而自己底两岁的男孩同样的需要照料。在两个孩子同时啼哭的时候,她不知应该跑向哪一个。她常常先照料汪卓伦底小孩,但这并不给予安慰;而在十次中间有一次先跑向自己底孩子的时候,她便要经历良心底严酷的痛苦。

蒋家底所有的重负,现在是全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了,而她是软弱的女子。她觉得,在姊妹们找到了幸福的时候,她便被压在不和睦的家庭底各种痛苦里面了。她底贤良的忍耐,是到了最大的限度;她觉得她要发疯。但在走进房的时候,在蒋少祖底激动的凝视下,她重新又感到她怀里的温暖和重量是神圣的。

她不知应该说什幺;对于陈景惠,她是怀着隐密的嫉恨。她企图使自己满意一切的人;在那个唯有她能理解的神圣的重量下,她企图温柔而怜爱。但显然的,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底怜爱或痛苦。

她焦灼地皱眉,走到床边,责备蒋纯祖不应该起来。从前房传来了她底男孩底哭声,她站住不动。

“少祖,请你抱一抱。”她冷淡地说,她底表情阴沉而激怒。她走过去。没有多久她转来;房里沉默着,她恍惚地走到桌边。

汪卓伦底小孩,是把她当作母亲的,看见她,在蒋少祖底膝上挣扎,辛酸地啼哭。蒋淑珍伸手抱小孩,但蒋少祖不放,以为这样可以使蒋淑珍得到安慰。于是蒋淑珍轻轻地叹息。

“我总记得淑华--我没有脸见她--”突然蒋淑珍失声哭出来,背过身子去,说。

陈景惠,觉得是小孩刺激起这些感情来的,悄悄地抱小孩走出去了。蒋纯祖倚在枕头上,阴冷地看着他们。“大姐,平静!”蒋少祖严肃地说。“孩子可以请佣人--我说过,在经济方面,我负责!”

蒋淑珍含着眼泪怜悯地看他,好像说:“这样简单吗?”

“我已经决定在银行里立一个折子,用做小孩将来的学费;我要尽量扶植他,这是为了我自己!大姐,你应该帮助我,不是吗?”蒋少祖严肃地、感动地说,走了一步。他突然无比亲切地感到汪卓伦,觉得他崇高而神圣。

“我明白这个人将要成为我这终生的目标和偶像!”蒋少祖想,“大姐,答应吗?”他严肃地问。

“少祖,不要提了,只要我自己能够活下去,为了淑华--”蒋淑珍又啜泣。“是的,为了淑华,蔚祖,还有爹爹姆妈--少祖,我是上了四十岁的人了,眼前的这种灾难,能够盼到一个完结,我就想回苏州呢,淑华她多幺想回苏州!”她流泪。

想到在苏州卖房子和埋葬冯家贵底情景,蒋少祖眼睛潮湿了。

蒋淑珍低着头,想念苏州,想念梅花、果园、风雪的夜和沉静的炉火,想念那些雅致的少女们--她和她底姊妹们悄悄地流泪。蒋纯祖露出了顽强的、轻蔑的表情。

前房有活泼的脚步声,接着有兴奋的喊叫声,面孔发红的蒋秀菊提着精致的皮包跑了进来。在她底后面,她底新婚的丈夫踮着脚走路;新的坚硬的皮鞋吱吱地发响,脸上呈显着文雅有礼的,和悦的笑容。兴奋而快乐的陈景惠抱着小孩从院落里追了进来。床上的男孩被惊醒,猛烈地啼哭。“大姐,”蒋秀菊冲进房,快乐地叫,但站住了。看见姐姐脸上的眼泪,看见蒋纯祖,她是突然地从快乐的兴奋变得沉静而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