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2/13页)
因此这个村镇便好久地寂静着,等待事情发生。但在终于发现只是少数几个人的时候,他们便在墙壁和窗户之间传进消息和意见,商量起对策了:他们究竟应该怎样对付这几个可怕的日本人?
朱谷良们焦灼地在雾中走动,终于敲起一家店铺底门来;多年的繁荣的经营,是把这家小酒馆底板门染成了油腻的黑色。但敲门这个行动被当做是抢劫底开始,于是一只准备好了的鸟枪便从浓雾中间射击了出来。
李荣光尖叫了起来。他们扑倒了。第二枪射了出来,小的铅弹打在店铺底门板上。于是他们看见,在对街的庄院底篱笆后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移动。朱谷良突然跃起,发出一个狂怒的叫喊,冲了过去。
那个放鸟枪的人,很明显的,因为恐惧的缘故,开始的时候是过于相信他底武器了。在朱谷良底这一声狂叫之下,看见了朱谷良底可怕的手枪,他便露出恐惧的微笑,端着他底武器,在他底财产--他底房屋和家庭--面前站住不动,战抖了起来。他底舌头卷曲着伸了出来,那个微笑好久留在他底干枯的,苍白的,尖削的脸上。“你是干什幺?”隔着篱笆,朱谷良愤怒地低声问。
于是,听见是中国话,这个放枪的人脸上的恐惧的微笑,便被惭愧的微笑代替了,这个微笑,像一道光明似地透露了出来,证明这个奇怪的人物底血液是在怎样地流动。但这个微笑立刻便消失了;而一个可怕的黑夜,在那张小脸上透露了出来。那个眼光,是呆钝了,注视着面前;那两片嘴唇,是轻蔑地而又柔弱地扭屈了起来,在微弱地抽搐。
那个凝聚的,呆钝的眼光好久地凝视着前面;显然假如不被惊动,它便会永远凝视下去。一切感觉和意念,是在这个人里面突然消失了,他是凝视着黑夜。从这种神经失常的状态,朱谷良便看出了这个人底生涯里是有着可怕的不幸;并看出了这个人底放枪的动机。
“请你开一开门,我们买点吃的。”朱谷良因为同情的缘战,温和地说,而心里有悲痛,耽心这个人不再能听懂人类底语言;并且有不安,希望从这种不幸走开。
听见没有回答--这个人依然站在原来的姿势中--朱谷良便又抬起手枪;因为他耽心那只鸟枪会突然地又发射起来。
这时正面的门轻轻打开了,一个肥胖的女子走了出来。这个女子,虽然头发弄得很乱,脸上涂着作为掩饰的黑污,并且带着那种镇定的神情,却依然显出青春,显出少女底姿态来。显然她是在门内听了很久,而下了决心的。
她是笨重的;她底眼睛阴暗而悲苦。这个少女,和她底失常的父亲住在一起,显然没有幸福。而因为关闭的生活,那种羞耻心是特别强烈。但现在她却为了拯救父亲,敢于暴露在危险的兵士们面前了,为了拯救不幸的父亲,她是决心不再顾忌一切:唯有人类底善良可以拯救她,因为唯有人类底善良可以信仰。而一走出门,在大雾里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她便脱开了她底恐惧,获得了极端的严肃。她沉默地,迅速地走下台阶,走到篱笆前。
她正要说话,她底那个怀疑地注视着她的父亲便露出野兽的表情;随即跳跃了起来,拿鸟枪对准她。
“替我进去!”他用一种尖细的声音喊。
但女儿做出了一个严厉的姿势。
“各位老总,我父亲有病,请各位原谅。”她哀求地笑着说;向企图干涉的父亲看了一眼,同时打开篱笆门。“各位请进来坐。实在是我父亲有病,不相信--”
她垂下头,恐惧地等候结果。
她底那个父亲,在她说话的时候,是紧张地看着朱谷良底眼睛,显然的,假如朱谷良底眼睛不正当,他便又要放射鸟枪了。这个父亲是可怕地守卫着女儿。
朱谷良已经放下了他底武器。在父亲向女儿咆哮,而女儿回答出严厉的姿势来的时候,他便看出了在这中间有不寻常的,值得尊敬的东西。于是他放下了手枪,严肃地看着说话的少女。
“我们绝不会骚扰你们的,我们也是逃难,请你们放心。”蒋纯祖单纯地说。显然觉得欢喜,准备进去了。和朱谷良所感到的相反,正如好多年轻人一样,面前的父女间的悲痛令他感到亲切。对那个女儿,他是有了一种景仰。他预备进去,以美好的态度安慰他们。
但朱谷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使他怀疑起自己来。
同时,那个父亲,因为门已打开,便想到他们是非进来不可的了。在这个简单的思想下,他就灵活了起来。那种可怕的,惊震的热情已经过去,这个人便开始使用心机,而非常夸张地表现了出来。他看了他底宝贵的女儿一眼--她是依然垂头站着,--走到门边,鞠躬,向门内伸手,并露出卑屈的,特别卑屈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