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第6/8页)
朦胧的月色照着城市和江流。那个呼吸,人间底呼吸,沉重的、迟钝的、安静的,在深夜里继续着。
“是人,还是鬼?”金素痕昏迷地想。“是鬼!--我欠他的!”她向床跑去,但碰在柜子上。她打开灯,又跑到窗边,蒋蔚祖已在迷茫的月色里消失了。她跑到房中央站下来,颤抖着,流着汗。
佣人走进来,问她什幺事。金素痕被开门声惊吓,倒在沙发里,缩作一团。她脱下皮鞋来,向佣人摔去,然后举手捶自己的胸脯。
“你--看窗外--”她窒息着说,“水!水!--你带阿顺来--不,不要带他--你坐在这里--”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她无声地蜷伏在沙发上颤抖了很久,眼睛望着前面,好像望着可怕的深渊。
然后她爬到床上去,未脱衣服,拖被盖盖上。她做手势叫佣人去找主人。佣人去后,她又跑到窗边,由于恐怖的幻觉,她发现蒋蔚祖仍然站在草地里。她颤抖着,猛力关上窗户。但即刻她觉得蒋蔚祖在她身后,她回头,看见蒋蔚祖在床边消失--她底新婚的床铺。她拚全力冲到门边,觉得颈项被扼住了。她冲在门上,发出了一声窒闷的喊叫。她底丈夫回来的时候,她是伏在床上,用被盖蒙住头。听见响声,她颤抖起来,但不能移动。那个富有的年轻的律师掀开被盖来,发现她底脸已经抓破。为了抵御怨鬼,金素痕是抓破了自己底脸,并且把手指咬出血来了。
金素痕恐怖地看着律师。
“让我死!让我死!”好久之后,她突然振作起来,叫,跑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你这是干什幺?--”年轻的律师,他底惊吓已经过去了,向她走了一步,阴沉地说。
“滚开!滚开!”
“你这是为什幺?--我们可以分离的。”律师嫉妒而仇恨,低声说,嘴边有轻蔑的笑纹,看着她。
这个男子,不觉地,从最初起,便肯定了金素痕底不洁。听见这种仇恨的声音,金素痕便疾速地回过头来。“他说我们可以分离?”她想。一种冷酷出现在她底脸上。这种冷酷使她镇压了她心中的怨鬼。这种人世的冷酷是镇压了阴间的恐怖。较之怨鬼,金素痕还是害怕人世。很可能的,假若人世能给予她一点点真诚和温柔的话,她便会追逐怨鬼,而死去的。但现在相反。--
于是那种冷酷的镇定来到她心里了。假若活着已经是这幺可怕,那幺地狱便是无所谓的。她必须消灭,或隐藏这种人间的可怕,于是那种力量来到她底身上。无疑的,在她没有寻到或造成人间底温柔以前,她是不能去寻求或制造阴间底温柔的。她是为温柔而生的:任何一种温柔。她要活着。
她又看了一下窗外;没有东西,她叹息了,蒙住脸。而且,她哭起来--为了人世底温柔。
“我刚才看见窗子外面有鬼!”她哭,说,“而这全是因为你--所以你要送我到上海去,我们到上海去!”那个男子,肯定了她底不洁,轻蔑的笑纹依然留在嘴边。但终于,他显得温和,走向她。
“窗外根本没有东西,你看!”他说,向窗外看了一看。“全是因为你!你跑出去打牌!”金素痕带着那种可爱的蛮横,叫。
“下次一定陪你了。--”律师颓唐地笑着,说。金素痕推开了他。
“我们明天到上海去。”金素痕说,坐在沙发上。“我不许!”年轻的律师,带着那种官僚的严厉,说,因为金素痕刚才推开了他。
“你把窗子关上。我不和你争论,我要明天去!”金素痕冷冷地说。
“唉,蔚祖,你也饶了我吧。--”她在心里凄凉地说,一面穿上了拖鞋。律师觉得愁闷,无聊,又不想睡,于是重新打开了留声机。他和着留声机唱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金素痕几天后去上海了。农历三月间,观音菩萨生日的时候,她曾经从上海写信并汇钱给她底婶母,要她在神庙里替她敬香、布施。显然的,这个可怜的女人,觉得这样做是可以安慰她底创破的心的。蒋蔚祖曾经回到蒋家,第三天又逃走,从此失踪的消息,在她离开南京的前一天曾经被蒋秀菊带来,她不肯相信,但有着漠然的恐怖。于是以后她便一直未回南京。
蒋蔚祖从此就没有骚扰她了。她在上海买了房子,谨慎地过活着,直到一九三七年的空前的毁灭到来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底生涯中的灿烂的时日,是过去了。她在南京和苏州所做的那些扰动,是变成传说了。人们很少能明白藏在这个传奇底下的痛苦和毁灭。金素痕,在往后的时日,是抓住了剩下来的东西--金钱,而小心地、顺从地过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