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第6/13页)
汪精卫走在日本特使身边,忧愁地点着头,好像耽心水兵们会突然把敬礼的手放下来。他是有着那种优美的、深刻的、骑士的和情人的风度的。如人们所感觉到的,这个喧赫的人物,是在内心里把微贱的民众和抽象的国家想像成他底中世纪的情人的。他底那种忧戚,那种好像是很柔弱的耽忧,那种不得已的微笑,就是从这种娇媚的,然而可惊的想像力来的。在此刻,他是无疑地在想像着水兵们底苦难,和从这条陈旧的军舰所显示的,中国底苦难,就是说,他底情人底苦难,因而也是他,甘于承担苦难的汪精卫底苦难。由于富贵的人们底奢侈的、旧式传奇那般魅人的、奇妙的心里,在得到这种苦难的自觉后,他便显得特别黯澹、疲乏、感伤了。这个人底娇嫩的面孔是最适于这种表情的。但显然只是和别人一道他才集中精神地做这种表情;现在,无疑地,他是想用这种表情感动走在他身边的、冷静的仇敌。他不时看着这个冷静的日本人。他底眼睛潮湿了,而微笑,甜蜜的、忧愁的微笑留在唇边。
因此,汪精卫为什幺要领日本人到这条陈旧不堪的驱逐舰上来作友谊的欣赏,是很容易明白了。显然他是企图使日本人从这种破旧的景象,和忍耐的、苦撑门面的努力,并从他底悲剧的面容得到关于中国底悲剧的启示。在汪精卫底想像里,那种古旧的、遗老们的大家庭在行将破灭时所表现的奢华和坦白、忍耐和凄凉,是这个人间底最动人的戏剧。根据这种古国底情感,这个骑士和情人的汪精卫就安排了他底这场幻想的、心理学的,或说颓废派艺术的外交。但这个日本人却缺乏这种浪漫。他是严厉的,有些忧郁。显然他是日本底出色的国民,是那种明白一切权利和义务的、干脆的自我主义者。他显得他在这方面的教养是很够的,在走过行列时,他毫无动作或表情,他不看水兵们,也不看汪精卫。他只是挺直地、生硬地在光滑的甲板上走过去。他是严厉的;特别在发觉汪精卫向他启示浪漫的幻想时,他是严厉的。
走完水兵底行列,汪精卫就忧愁地看着江面,好像想起了什幺事,皱着眉,掏出手巾来,并且仔细地折好,揩了鼻子。
“什幺时候,太阳被遮住了呢?”汪精卫,藏好了手帕。忧郁地、耽忧地向年轻的翻译说,然后眼睛变得明亮,看着日本人。
翻译执行了职务,在翻译的时候,汪精卫看着日本人,皱着眼睛,耽心日本人不了解这句话底深刻的含义,但显然的,这个深刻的含义,即太阳,日本底国徽被遮住了,是他在说了之后才想起的。
日本人简单地抬了抬头。那种动作,是很像一个军官在观察天气。
瘦长的、有些驼背的舰长笔直地站在他们底旁边,听见了汪精卫底话,眼里有喜悦的、抑制不住的光辉。他是了解这句话底深刻的含义的。上帝恰好把他安排在他所站的位置上。他是得到了那一种天启,一种思想,一种光荣,那是像太太们听见了关于新式大衣的好消息一般,可以使他底生活丰富半个月的。
汪精卫注意到了日本人底这种态度,忧愁地叹息了一声。
“日本人多幺笨!或许他装假!”忠心的舰长想。
走近炮塔,汪精卫就向日本人指示了大炮底陈旧。这次日本人懂了,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于是汪精卫多情地、耽忧地、哀怜地看着日本人。
“这个炮,也是能够放的,并且准备和这舰上的人们一同灭亡。我们中国人是不怕地狱,熟悉受苦的,他们要悲哀地灭亡,感动全世界!啊啊,多幺痛心,我底心是怎样的颤动呀,看见这个悲壮的未来!假若你,亲爱的先生,爱人,和仇敌,不理解我底这个受苦的衰弱的心灵,不理解人类底莫大的悲哀,不理解周围的这一切,我所让你看的这一切底动人的意义的话!啊啊,我底爱人,我们最好是哭泣,哭泣!”汪精卫底哀怜的、潮湿的、诗歌般的眼睛说。
日本人低下眼睛,不看一切。
“走吧,好,走吧。请。”汪精卫温柔地笑着说。军乐鸣奏着。
汪卓伦是在注意着站得笔直的、困苦的水兵们。然后军乐奏着,他抬头向着炮塔;以明亮的白云作背景,陈旧的大炮高举着。汪卓伦眼里有了泪水;汪精卫不再拘束他了,在十分钟以内,汪精卫已经给了他以身边的平常的人的印象。他仰头向着炮塔,汪精卫走近他时他依然向着炮塔。奋激的军乐,立正的水兵们,炮塔、白云、和他自己--这便是一切。他底静穆的眼里有泪水。他是感到,在这个天空下,这个民族正在使着它底全部力量和某种巨大的、无可比拟的东西作着抗争。它,这个民族,不怕显露自己底弱点,所以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拦这种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