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第3/13页)

“何以见得?”

“因为,人的生活不同,心和心之间就不能相通。”他笑,用笑容证明这话底意义。

蒋淑华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严峻地皱着眉。

“要是果然如此,当初就不该!”她说,长声叹息,有了眼泪。

“淑华!”他唤。他底酸楚的,潮湿的眼睛说:“看吧,我在这里,即使一切全没有了,我总存在,我总是最理解,最温良的!”

“你们部里有什幺事?”蒋淑华勉强地问。

“没有什幺了不起的事!”汪卓伦说。诧异自己底心情底突然的改变,盼顾周围:周围的一切给了这种改变以有力的证实。“是的,我才注意到,这里是桌子,晚餐,纸花,她,不是什幺国民,社会,那些意义原是虚伪的,我有什幺要求?没有什幺了不起的事,明天将和今天一样,和昨天一样,而在这里,没有另外的--只有这一切,我底一切,这才是真实的。”他想。

“不过,你这样跟少祖写,你是对的。”他说,脸上有有力的、柔韧的表情。

他底动作和缓、有力、柔和,这是他底最大的特色。这种动作和表情是与急剧的动作表情不同的。后者尽量地、夸张地表现一切,前者却含蓄地暗示一切。“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感到你底心,我已经丢开了别的了,你晓得。我认为只有你底欢喜和苦恼,和我们所创造的一切,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吗?”汪卓伦底这种表情说。

蒋淑华严肃地注意着他。她明白这些,但还需要一件东西;她底天性需要汪卓伦给这些以外部的、具体的、言语的证明。

“他们还攻击你吗?”她问。

“倒是我攻击了别人,今天。”汪卓伦柔和地笑着说--怕自己又要讽刺,“明天汪精卫要陪日本人检阅海军!我觉得这是无益的!”他说了一切。但是站在平常的、普通的立场上,没有提及他今天一整天所经历的内心波动。他好像有这样的企图:让蒋淑华感到他底这一切是没有什幺意义的。“我只想到你。我在这里才感到平安。”他诚恳地说,作了结束。他怕虚伪。

“是的,真是讨厌!”蒋淑华说,得到了证明,满足地,幸福地笑了,在桌上按住了他底手。

汪卓伦看着她。当她这样地表现时,汪卓伦,在他心里响着另一种声音,不能满足了。

“不过我今天很激动。”他皱着眉,诚恳地说:“我一进门就想向你说。我今天错了!”同时他底眼光问:“但是怎样才是对的呢?”

第二天,汪卓伦阴郁地走进海军部,觉得这个地方再不能适合他;忘记检阅的事。但当他刚刚坐下时,他底精明的上司就愉快地走进来,用响亮的声音向他说,因为临时缺人,部里决定派二十个人到江上去,他们这一部分决定派他。汪卓伦站起来,表明自己不想去。上司快活地打断他,说他非去不可,因为他仪表最好,且受过训练。

“啊,受过训练!”汪卓伦想,坐下来。

于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汪卓伦没有了自己底意志,机械地随着这个大的机器运转。于是,汪卓伦换上了海军中尉底白色的军服,出门上了汽车。他觉得今天特别不能习惯这个漂亮的、带着装饰的制服,走路时不停地、机械地摸着衣领。

是晴朗的,愉快的日子。汪卓伦下车时觉得自己轻松、灵活、快乐、而有些惆怅。在这个大的机器里他没有意志。他抚摸着衣角和领章,带着青春的甜美的意识环视着自己底挺拔的衣装,感到空气在阳光下喜悦地颤动,企图证明这一切底意义,证明领章、袖扣、花纹、空气、阳光和自己底意义。

那种阴郁的心理是迅速地消失了。活动带来了肉体的愉快。他只是还有些惆怅,觉得他底周围和他自身里面总有一种不明确的东西存在着。汪卓伦是显露了那种幼稚的、单纯的心灵底特殊的软弱,但那种惆怅给他一种启示,使他觉得他就要做一种努力,就要见到非常的,不平凡的景象,而得到非常的东西。

他和朋友们走下石阶。凝视了在江面上展开的,巨大的场面。他看见了--首先看见了激动的、闪灼的、浩荡的大江波涛;阳光在波涛上闪耀。他底内心底启示变得鲜明;他觉得像波涛一般鲜明。

他皱着眉,闭紧着嘴唇,走下了清洁的台阶;两旁列着兵士。他和同事们上了扬着旗帜的、漂亮的小汽艇。

江面上有另外两只汽艇在行驶,它们所驶过的水面上留着长长的明亮的波痕,好像大江里出现了两条激动着的新奇的河流。正面排列着五只军舰,每只相距一百米远,舰首向西,扬着旗帜。围绕着它们,停泊着小的炮舰和鱼雷舰。鱼雷舰正在缓缓地移动,舰首向着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