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15/15页)
他看见桃林深处有灯火:这是一个农家。他跑过这个农家,瞥见里面有昏暗的油灯,一个老女人在桌子旁边静止地坐着。这个静坐着的老女人,给了他以非常的印象。“她底热情已经消失了,她是多幺幸福!但是我绝不愿和她调换位置!”他对自己说,在茂草中跑了过去。
他跑进了王定和家底旧宅底大门,看见了王桂英底窗上底灯光。他从院落里绕了过去,站在卑湿的草地上,远远地看着窗户里面的王桂英。周围是异常的沉静。
王桂英在激情中淋了雨,回来便睡去,此刻刚刚醒来不久,正在写信。她底衣服没有扣整齐,她底头上扎着一根丝带,在恬静的灯光下,她是显得非常的迷人。她写好信封,封了起来,以痴呆的眼光看着前面。忽然她底头落到桌上去:她哭了。
蒋少祖跑过去敲门。
“桂英,是我!”他小声说。
王桂英打开门,以一个愤怒的、坚决的凝视迎着他。“哪个叫你来?我在这里生活,不需要任何人,没有任何信心,蒋少祖,当心你底姐姐!”她严厉地说。“但是你已经替我打开了门!”蒋少祖不快地说,皱着眉头。他底这句话,含着对人世的不敬,是有着双关的意义的。“刚才你哭了,为什幺?”他同样不快地问。
“因为要哭。你没有权利干涉我!”
蒋少祖突然叹息,并且悲凉地笑了。
“桂英啊!”他说,眼里有泪水。王桂英垂下了她底骄傲的头。“那一切对我都没有意义,我是为你而来南京,而且将要为你而走到任何地方!桂英,几个月以前我伤害了你,没有能够向你说清楚!”他掩上门,走了进来,继续说。“我觉得空虚,我底道路渺茫,这是实在话。我也许很有能力,我非常自负,但是我不幸生在中国,--和你一样。--桂英啊,除了你底心没有什幺东西能够留下来,你也许能原谅我底罪恶的热情的吧!”他忧郁地笑着,说。
王桂英低着头,沉默着。忽然她抬起头来,以搜索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蒋少祖!我是一个孤独的女子,你不能欺侮的!”她用战栗的声音说,但她底整个的存在说了别的。蒋少祖拥抱了她。她挣扎,红着脸,痛苦地做手势要蒋少祖关窗户。“你要,你要记着!”她可怜地说。她在黑暗中惊慌得流泪。在热情中,他们两个人都很痛苦。
“桂英啊,我将记着,我将--”蒋少祖说。但没有能力再说下去了。
蒋少祖怀着悔恨的心情走过湖湾。他告诉自己说,一切太可怕,他不能够去想,他迅速地走过湖湾,向黑暗的湖面瞥了一眼,同时看见了那只搁在岸上的,旧破的船。“在孤独的老年,受尽了,并且解脱了一切的罪孽,迦逊死在破船底龙骨下面了,因为只有这只破船是他底朋友,而在年轻的时代,它曾经伴着他做了一个英雄的航行!啊,我底金羊毛!”蒋少祖说,他底心要求和谐与抚慰,他意外地说出了这个美丽的思想,流下了孤独的英雄底悲伤的眼泪。“这是社会底罪孽!”走进门,他想。
他刚刚躺下来,便听见了汽车在门前停住的声音。接着就有了脚步声和疲乏的、愉快的谈话声。“我懂得这一切!”蒋少祖想。
“睡着了吗?”陈景惠推开门,负疚地笑着问。于是她站在门边和蒋淑媛谈话。
“她真笑死人,跌了一跤!”她说。
“这是你不好!你看,素痕讲王熙凤好,她说凤姐说:‘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哈哈哈哈!”“淑媛,你看见我底拖鞋吗?”王定和在远处以疲倦的、不快的声音说。
“都是一样,没有谁能够逃脱!”蒋少祖厌恶地想,转身向着床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