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3页)

雾渐渐地消散了。他们到了工作的地方,先去领了鹤嘴锄和煤气灯,然后到矿坑的入口去。

天已经大亮了。是一个阴天。在洞口聚集了四五组人,陆续地走下洞去,一个紧紧地跟随一个。洞口不大,只有二尺高一尺多宽,土带着红色,里面却是黑漆的一片。在外面看得见的只是头几步的阶梯,是石头砌的,白的颜色。这个洞真象一张大嘴,红的唇,白的牙齿,每个人走下去,就象被它吞食了一般。

前面的几组人都走进洞里了,其实这只能说是爬。他们慢慢地移动脚步。大家都垂着头,躬着腰,穿一样的麻布服装。这些人因为工作年岁久了,脚镣已经除了下来,但是带惯了脚镣以后,脚走起路来总是那样有规律地摇摆。

后来轮到升义这一组人下洞了。他们和别人一样埋下头走着,机械地移动脚步,但是比别人更困难。脚上的铁链有规律地“沙朗沙朗”地响起来。和别人一样,他们也提着瓦壶般的煤气灯。火燃着,从壶嘴里喷出亮的火,臭气直向鼻里冲,很难受。火光又刺痛眼睛,他们只得半停呼吸、半闭眼睛地走。但是这不能持久,终于会大大地吸入了臭气,以致许多人都呛咳了,吴洪发呛咳得常常弯腰。

大家下了洞,都到了地底下。没有阳光,没有风,空气臭得使人常常呛咳,或者感到气闷。阶梯是斜的,他们踏到最后一个阶梯时,路变得很窄了,却有许多小洞,通往不同的方向去。升义这一组人走进了东边的一个小洞。这洞很窄,人只能够俯下去爬着走。路微微往下斜,但是人在土上面爬着,不会觉得。每个人拿着灯,用手腕擦着土,困难地爬着,一个人的脚差不多要触到第二个人的头,这样连接成了一长串,象一条长的百节虫,每一节上燃着一盏灯,往前移动一步,每一节就会发出铁的响声。

路渐渐地宽了,于是忽然断了。但是那里的洞却高得可以让人站起来,而且地方宽得可以容这一组人在里面工作。

众人把灯挂在壁上,叹两口气,在湿地上坐下来,稍微歇一歇,便开始用鹤嘴锄去挖“塃”。气力大的人几锄头就挖下一大块来放进麻袋里,前面的一端装满了,便把袋子掉过头来装,等到装满了袋子的两端,他便可以出去交代一次了。但这样做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对于气力小的人那更是不容易的事情。

这一天吴洪发更衰弱了。他举起锄头就要喘气,下不了几锄头就咳嗽。众人劝他歇一下,他勉强答应了。休息了一会他又去挖,花了些时间和气力却挖不到几块。

“小吴,你这个小伙子真没有办法!”老张叹息地说,“他们害得你身体坏到这样,你还要拚命给他们挖。”他歇了锄,用怜悯的眼光看那个年轻人。

“挖!我在给我自己挖坟哪!挖坟哪!”吴洪发突然疯狂地高声叫起来,脸发红,眼睛也发红。他不顾众人停了锄看他,却用力举起锄向壁上抛下去,再举起来。他没有气力,手一松开,锄落了。他跌倒似地坐在地上,两只手捧住脸低声哭起来。

众人惊惶地看着他。升义默默地走到他的身边,忽然从自己的麻袋里抓出几大块“塃”塞进他的袋里去,然后象兄弟般地安慰他道:“你就歇歇罢。不要紧。我说过,我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升义接着又抬起头对老张说:“你不晓得每天不交出那几袋‘塃’不行吗?你只会说空话!你们上了年纪的人都只会说空话!”

老张起初鼓着腮不作声,后来忽然把锄丢在地上,跑到吴洪发身边,一面对升义说:“你对,你对!我们只会说空话!”他也从自己的麻袋里抓了几块“塃”出来放进吴洪发的袋里去。

“你们都这样,难道我这副老骨头就一点儿也不肯拿出来吗?我也有良心!”另一个上了年纪的砂丁感动地跑过来对大家说,他也拿了几块“塃”给吴洪发。

其余的人都围过来。每个人都分了些“塃”给吴洪发,他的麻袋已经装满了,还剩了一些“塃”堆在面前的地上。

“够了,够了,你们拿回去,我不要,”吴洪发挥着手又哭又笑地说,他捏了一块“塃”在手里死死地看着它。

“好,现在就让他一个人歇歇罢,大家不要吵他,”升义放心地说,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众人又散开了。大家回到原来的地方,带着感动的心情继续努力地挖“塃”。等到每个人装满了麻袋,人已经疲倦得要死了。许多块“塃”异常沉重地压在他们的背上,使他们爬出洞口时感到加倍地困难。他们登上了阶梯,俯着身子,用锄撑住,走一步,身子摇晃一下。麻袋搭在肩上,胸前是沉重的一堆,背上又是沉重的一堆,重重地压住他们的身子。他们出了洞口,卸下麻袋交出去,换来了空袋子和竹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