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山雨 第十三章 营长(第4/5页)

那个正在院子里扫地的通讯员应了一声。

“等会儿把那个茶几搬过来!然后把门锁上。我先回营部去了!”

郭祥随着营长走出门来,刚刚走到屏风跟前,只听后面一声又尖又怪的声音:

“送客!送客!”

郭祥回头一看,并没有人,原来是上房廊檐下两个绿毛鹦鹉的叫声。郭祥来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他带着一身鸡皮疙瘩走出那个朱红大门。

穿过小桥,营长连招呼也没打,就急火火地往营部去了。郭祥不知怎的,心里怪不舒服,慢慢地向连部走着。走不多远,听见有人喊他,一看,原来是本连的司务长老模范。不管离多远,郭祥只要看见他那身破旧的军衣,略略驼背的身影,就知道是他。郭祥兴冲冲地赶上去,几乎要搂住他说:

“老模范!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这儿等你哩!”

郭祥看见他破旧的军衣上满是尘土,膝头上补着两个大补钉,那双踢死牛的山鞋也张开了口儿,有些怜惜地说:

“你是才从地里回来吧?老模范!岁数不饶人呀,我看你也得注点意了!”

“不说这个!”老模范把头一摆,“我要找你谈谈。”

“咱们回去谈吧!”

“不,”他又把头一摆,“我马上还要到后勤开会。”

说过,他朝着村北的几棵大树走去。郭祥恭敬地跟在后面。

这老模范,名叫康保,原来是梅花渡一户大地主家的长工。前文已经交代,13年前,当小嘎子在那个可怕的黑夜逃到梅花渡的时候,他就是小嘎子在井台上遇见的那个救命恩人。从那时起,郭祥就喊他“大叔”,实际上早已是父子般的感情。以后,康保参军去了,本来想把他带走,因为他年纪太小,部队没有收留。两年以后,郭祥参军当司号员,老康已经是机枪班长了。两个人在一个连里,老康还是像父亲一般地关心着他。那个时候,郭祥还叫他大叔呢。老康觉得既是参加了革命,在连队里叫“大叔”总是不够顺耳,就叫郭祥改了。郭祥就叫他“班长”,但有时仍不免冒出一两句“大叔”来。郭祥当班长的时候,老康因为负伤体弱,就调到伙房当了炊事班长。等到郭祥当了排长,还是照旧喊他“班长”;老康则一直喊他“嘎子”。可是后来郭祥当连长了,在全连面前“嘎子”这两个字就喊不出口了,又怕影响他的威信,也就叫起“连长”来。这时候,郭祥对老康的称呼却比较容易解决,因为老康无论战斗、工作,样样为人表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老模范”的名字就叫起来了,起初是全连、全营,后来是全团、全师,就是军首长也这样叫他。郭祥也就跟大伙一起喊他“老模范”。但是两个人不管彼此如何称呼,都可以使人体察到那种极其深厚的、无比关切的阶级感情。

老模范在前面走,回过头说:

“这次回去,家里怎么样?”

“我娘还好。我爹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谢家小子搞倒算死的,膛都开了。”

老模范站住脚步,半晌没有言语,又往前走。

两个人来到那几棵白杨树跟前坐下来。

“他们杀死我们多少人哪,”老模范把头一摆,“这仇没有个完!”他把他的一拃长的小烟管摸出来,拧了一锅烟。“可是有些人老是喊:革命成功了!成功了!该回家抱娃子去了!”

郭祥接过他的黑粗布烟荷包,倒了一些烟在自己的掌心里,一面问:

“出了什么事啦?”

“叫我看,有的人思想不稳定。”老模范说,“还有个老资格公开讲: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说的是‘调皮骡子吧?”

“还有谁?”老模范说,“自从开到这儿生产,他没干几天活。一下地,他就装病,还哼哼,一吃饭就是好几大碗。你给他谈话,他就说,生产?我还回家生产去哩!指导员批评了他一次,他干脆不起炕了。”

郭祥越听越沉不住气了,把腿一拍:

“哈哈,这祥人连革命都不想干啦,你瞧,我得好好整整他!”

“你又来了!”老模范瞪了他一眼。“你可是在这方面犯过错误!”老模范这口气可不大像对待上级。

郭样偏过头笑了一笑。

老模范掖上烟锅,在苍茫的暮色里站起身来。

“咱们的战士是好的;我看就是思想工作跟不上去。有人一天价盘算着结婚,什么工作也不往心里搁,就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说到这儿,他有些气忿,停了停,又说,“你要多经经心!不论什么问题,当干部的,总要在心里多走几个过儿。我怕你不了解情况,一回来又是和通讯员滚蛋子,打扑克,将来一打仗,这个连带不上去可就糟啦!”说着,他站起身来,踏着他那踢死牛的山鞋,走到坡岸下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