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第6/9页)

王纬宇轻轻哼了一声:“又该献出那篇祭文,他的最大心意了。”

于而龙瞪了他一眼:“不要那样看人。”

他撇撇嘴:“说说空话再容易不过的了。”

但是,王纬宇绝对料想不到,亲手接过赵亮遗骸的老秀才,领着人们朝岸上走去,来到三王庄湖滨大街,一口黑漆光亮,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棺材,停放在街心,鲜明地映入了人们的眼里。

王纬宇吃一惊地陡然站住,正是郑老夫子的心爱之物,不知油漆了多少遍的寿材啊!“不可能!”他心里想:“绝不可能,他哪会舍得?”王纬宇不相信,然而却是活生生的现实,看得真真切切,是那口费了二十年心血,甚至早死的王敬堂都羡慕的柏木十三元棺材,他的脸刷的全白了。即使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一巴掌,也比这种无言的惩罚要轻松些,因为并不是个别人听过他的议论:“要不是那口寿材,用绳子也拴他不住,早到南京或者重庆去了。”这时候,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老人家打开棺材盖,把这位播火者仅有的遗骸,放进去;同时,还把赵亮总裹在薄薄行李卷里的一双布鞋,那是他妻子在红军离开江西苏区时做好给他的,一直没舍得穿,如今,也放在棺材里和他永远在一起了。

也许他妻子在给他这双鞋时,盼望着他能穿着这双鞋回去,也许还在油灯下等待,也许能在梦中相见,但是她的丈夫,从此一步不离地留在石湖了。

“老人家,你——”芦花望着这位令人钦敬的老夫子。

老先生懂得她的意思,他说:“应该的,他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人,是理所当然的……”然后,合拢了棺盖,他后退一步,向终于回到同志们和乡亲们中间的一位红军战士,深深地鞠了个躬。

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王纬宇在谈论另外一位老夫子的时候,口气就相当缓和,不再讲得那么绝对,而且尽可能不流露辛辣的嘲弄。于而龙明白,并不是怕抬出棺材来而弄到下不了台。也不是他对飞广州去的廖思源产生什么好感,很清楚,是由于天气的缘故。

现在,王纬宇亟待照料的事情太多了,包括那位总受夫人支配摆布的老徐在内,都需要适应冬天过后,已经来临了的春天气候,虽然寒意未消,但也开始红杏枝头,春风一线,早晚有大地春回、万紫干红的那天,所以,他们都在考虑换季的问题。适者生存嘛!这是达尔文学说的精华,何况他们这些政治上的候鸟呢?更要寻找或者创造最适宜他们生存的条件了。

王纬宇说:“走了,廖总终于走了,可惜!”

于而龙对于最近常来串门的,这位兴致极高,一坐聊个没完的客人,并不太感兴趣。

“走了好!”王纬宇绝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十分同情地加了一句。

“为什么走了好?你倒说说看。”

“彼此心安,何况他早早晚晚总得走。”

“他本来不至于出此下策。”

“怪我吗?听你的口气!”

“岂敢怪你革委会主任,怪我自己。”

“怪你?”

“自然,我太无能了。”想起那天“将军”委托他去送廖思源的话,于而龙内疚地说。

王纬宇望着楼道里、走廊里、以至书房里都堆放着的书籍什物说:“真是物在人亡了。”

“三十年后,你有资格嘲笑了。”

王纬宇已经忘了他哥杀害的老秀才了,哦哦了好一阵,才在被近来繁忙的社交活动,搞得一塌糊涂的脑子里,想起那始终和共产党同心同德的老学究:“哦……那位老先生至死也留在了石湖的,这一点,倒是叫人钦佩。我想:可能秀才先生是圣人教诲出来的,而总工程师则是喝洋墨水成功的,所以,注定他们结局之不同吧!”

“不存在脱离社会的人,我不能预测秀才先生活到今天,还能不能和我们同生共死!难道廖总认为西方是极乐世界,才向往而去的吗?他在外国削过土豆皮,知道那里不完全是天堂。假如他不是为了国家、民族,和千疮百孔的土地,也不必二十五年前回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该到了吧?”

“还在广州。”

“怎么回事?”

“等他女儿——”

“哦,看来,廖总也许早就有了外心。”

于而龙有点生气了:“不要把人想得那样坏!”

“不过,也用不着把人想得那样好。”他站起来要走了,又是老规矩,迈门槛告别的时候,才谈正题:“你要求回石湖探亲休息一阵的报告,老徐批了,请你暂缓,如何?”

“为什么?”

“因为我要出国,老徐让你早一点到厂里上班呢!”然后以遗憾的腔调说:“可惜廖总走了,要不,又可以唱‘三岔口’了。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这位知识分子也太不给阁下留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