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山(第3/3页)

就这样,在一个大雾天里,父亲开始了行动。他在前两天已经悄悄做起了准备:每餐都多吃一碗粥。这里的干食是有严格定量的,煮瓜干和窝窝头每人一份,只有稀粥可以多喝一点。他大口吞食别人剩下的东西——生病的人通常会难以下咽粗糙的食物,他就趁机取来大啖一顿。到了第三天一早,正好是一个十步之内不见人脸的雾天。他草草吞下了自己的早餐,先一步退到一边扎紧了裤脚,又把衣襟掖到裤腰里,把一个旧军用铝壶装满了水,然后就扛着锤子往工地走去。父亲没有选择夜间行动,就因为那个时刻恰恰是工地上戒备最严的;而早餐至上工前的一段时间最为松弛。他不紧不慢地走开,待身后的一切都被浓雾遮住的时候,立刻将锤子抛到了路旁的草丛里,然后撒腿就跑。先是一口气跃上岭子,然后继续往前,直接登上鼋山北麓。一般的逃脱者只会背向鼋山,瞄准北边的丘陵一直向北,想尽快顺着河谷跑回平原;而父亲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沿着一条裂谷攀登,这样只需半个小时就能翻过山麓,而后再迂回往西,从芦青河的源头起步,逐水而行,沿西岸直接奔向平原。

父亲逃到了山麓的另一面,身后还没有传来狗的狂吠。他知道再有一刻钟左右就可以踏上那条河的西岸了。这个时候“老歪”肯定会领着一群人在山北搜索——也有一点可能就是还没有发现有人逃脱;但用不了多久四班的头儿就会惶惶地报告,不过那时他们追赶并且逮住他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了。父亲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好好盘算了一下。他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并没有马上走开。也许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改变了主意。真是奇怪,他犹豫起来,不想逃回日思夜想的海边茅屋了……可能他想到了一个更加残酷的结局:从茅屋里重新被押到大山之中,那时候等待他的将是更为严厉的折磨和摧残。如果不能待在那个茅屋里,不能和母亲厮守在一起,那么一切逃离都是没有意义的。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即天下之大,却已经无处可逃。那就待在这里吧,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这片大山是自己的,从过去到现在都是——我的一条命也许就该留在这里……

就在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的时候,父亲又踏上了返回之路。他用了比出逃多上几倍的时间才翻过了山麓。他细细地看过了这里的每一块巨石,终于想起了战争时期发生在这里的一幕脱险——那一次差点儿丧命。

就在父亲马上返回工地的一瞬,“老歪”和几个人猛地缚住了他。“老歪”挥动手枪不停地大骂,狠狠踢父亲的腿:“押回去,上镣子,往死里打。妈的,你敢逃,这回我就、就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