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3页)

我会把这三张纸币一直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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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十二岁那年,母亲突然告诉我:在那座海滨小城里,外祖父留下的那所院落已经被人占据了,他们不知要用它做什么;听人说原来的雕花大门被拆走了,有的地方还装上了崭新的铁栅栏。这所院落该是我们的,因为外祖父一直受着敌对双方的尊重,这边的人总还不至于没收他的财产吧。他的巨大声望一直在保护他;最重要的是他的结局——他的死虽然有些不明不白,但的确是被敌人害死的。所以没有人怀疑,他的遗产今天无论怎么都该由外祖母和母亲继承。只不过事情稍稍麻烦的是,由于这一家人出逃了,那个人的女婿又被捕了……大概从那时起一座院落也就无形中成了一些人的心病,也成了我们全家刻意回避的一个地方。那里连接了最大的痛,成为连想也不敢想的不祥之地。

平时没有人会提起那座宅院,因为就是它让我们经受了那么多恐怖:外祖父一去不归,父亲从那里走向了厄运……我永远都会理解母亲和外祖母最后的迁离,我认为那是再明智不过的举措了。

不过那毕竟是浸染了家族血泪的一座院落啊,当有人告诉我们它正在受到蹂躏,正在开始从我们手里一点点滑脱的时候,全家人还是感到了揪心的疼痛。妈妈不愿把这个消息告诉外祖母,很长时间里都一声不吭,一个人默默承受了很久。

其实除了我和外祖母,她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事情;而且她已经把十二岁的我当成一个大人看待了。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就牵着我的手讲出了事情的全部。最后她说:孩子,我们一定要夺回那座院落。

这本来是不成问题的,要知道它本来就属于我们啊——可在当时它真的是一个有点儿可笑的、同时也是了不起的决定。对于那座小城来说,我们一家算是什么?是在恐惧中仓皇出逃的人、是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我们甚至没有勇气大白天在那个小城街巷上走一趟,而今却要干一件让全城人大吃一惊的事情:我们要回去争夺那份财产。

母亲领着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迈进了那座久违的城市。我们想偷偷地看一眼那座院落。我那是第一次去看外祖父的遗产,像是光顾一个神秘之地。我们走到了一条阴森森的巷子里,一拐过巷子,眼前就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北面是一道青色的砖墙,墙的上方探出一些紫荆花、一些高大的玉兰树。砖墙上有一个很气派的绿色铁门,门上装了拉铃。宅院其实很大,里面长着各种各样的花树。院子里面的格局似乎很复杂,但一望而知,那是一些特别讲究特别精细的建筑,我敢说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房子。

绿色的铁门紧锁着。母亲领我穿过巷子,绕到了宅院的后面。这时我们才大吃一惊:原来院子还有一个后门,门后正有一伙人吵吵嚷嚷的在干什么。母亲告诉:当年这个后门很小,而且是常年关闭的。可这时我们看到后门早就被开大了,还安了一个丑陋的大木栅栏门,它与整个院落是那么不谐调。正看着,木栅栏门被吆吆喝喝推开了,一帮人抬着一些破碎的砖石从里面走出来。很清楚,院里正在修筑什么。

妈妈握着我的手,悄悄地、几乎是后退着离开了。

后来我们在街上找人打听那个宅院的事情:问有人在院里干什么?他们说法不一,有的说那里要被改成一处招待所;还有的说那里今后要用来关押犯人。他们说反正宅院里的过道、窗户,一切地方都要安上铁条……我觉得这太可怕了。他们要关押什么人呢?他们有什么权利侵占我外祖父的宅院呢?

第二天,母亲一个人到小城去了。我知道她去干什么。我心里知道那一次行动有多么可怕,我觉得母亲真够勇敢的。

那一天很晚了母亲才回来。她告诉我,接待她的是一个十足的混蛋,他蛮不讲理,说那座宅院在外祖父死去的第二天就没收归公了。于是两个人有一场唇枪舌剑。

母亲当时问他:凭什么要归公?

“就因为你的丈夫,我们要剥夺这个坏家伙的财产。”

“宅院是我父亲和母亲的,父亲去世了,可我的母亲还健在;即便他们全都不在了,你们也没有权利没收他们的财产,它与我的丈夫毫不相干!”

那个人瞪着一双金鱼眼,说:“你爱到哪里告就到哪里去告吧,就是要没收这个坏家伙的遗产!”

“难道我父亲也是坏家伙吗?”

“他也是!”

妈妈告诉这些时气得呼呼喘,她扯紧了我的手说:“我们还要到上边去。我咽不下这口气。”

第二天妈妈又出门去了。她走前对外祖母说,要出去做点儿别的事情,大约需要一两天才能回来。外祖母信以为真。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妈妈做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