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3页)

梅子不吱声了。

“我常常想起许多年前的‘上山下乡’——多么浪漫的假设!‘扎根’!无痛苦移植!除去其他一些因素,我相信这里面有着形而上的攀援,有对于悲凉人性的反抗。有人不停地抱怨那一段日子,吵吵嚷嚷,说苦难啊苦难啊,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苦难。两个世界的隔绝才是苦难,是通向深渊的黑暗。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今天的山地仍然让那些吵吵嚷嚷者害怕得要死。他们的那点儿人生黑夜比起‘山地’的颜色,简直不值一提。不同的阶层和地区,异质文化,它们之间的来往、互相串门似的交往,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极其有限的、微乎其微的。我们花上一辈子也走不了多少地方,更不能长时间待在我们喜欢的某个‘外地’,比如这个山区。”我说到这儿心里有些难过,“你知道,我曾经在山地生活过那么久,可今天这里对于我还是十分陌生。这里的人在用那种眼神打量我,说明我已经很难化进他们中间了。人哪,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相互了解、才能沟通这些各自封闭的世界?用什么办法才能在精神和物质上互相援助,做到互通有无?可怜的人类啊,他们太渺小了,只有这样才能相扶相搀着往前——也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变得可爱一点儿。这其实是一个最基本的前提,因为到了那时候,大家彼此相见才不会感到惊讶和恐惧,遇到危险更不会束手无策和悲观失望。你知道梅子,我长期以来都被一种悲观的东西给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没法摆脱它,因为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去摆脱;而这种悲观是潜在心底的、冰凉彻骨的……只有走向这片大山,走向山野深处,才能暂时忘掉那些烦恼,获得一点点宽慰。不过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里,我们身边,到底是什么?不过是一片大山,一片茫野,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大自然’。它们自己在风雨里变化着生长着,是完全独立的。它们的语言与人类的语言不同,它们的语言通用四方,所以我们一下就可以听得懂。我们可以依偎到它们身上、扑进它们的怀里,这时我们会觉得一切都挺好、挺有希望;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新开始,没有什么负担,非常放松地劳动和建设——这样的一种感觉就产生了。可惜这种感觉仍然是暂时的,一回到那些山村,回到人群,特别是回到那座城市,我们马上就会泄气。因为那里正是一个彼此隔绝的世界,在这种隔绝的世界中一切都给毁掉了、弄糟了、弄错了,弄得已经没法重新开始了,完全没有办法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梅子沉思着,点头又摇头。我又在咬文嚼字了,我害怕这样会送给她更多的悲观,还有晦涩;可是这会儿又只能说出自己最真实的、从脑际里泛过的一些感受。

3

我在这个夜晚发现,只有在这片没有人迹的山野里,我们俩的心灵才可能更深地沟通。这是这个星夜、这个山地所能给予我们的最大援助了。我这会儿想说的话是那么多,我要告诉她的是那么多,并因此而暗暗感激着什么……

篝火有点儿减弱,我往里添些柴火。火苗在刚刚加柴的那一会儿变暗了,浓烟一团团涌出,可只一会儿工夫火焰又高起来。一只鸟在空中叫着,声音微弱,可这声音竟能传得很远。那是一只孤独的夜鸟,即便在夜晚,在万物安歇的时刻,它也要独自奔波和寻找。

它要飞向何方?

我们搭着一条毛毯,和衣而卧。因为很久没有在这种环境里过夜了,都兴奋得睡不着。我让梅子讲讲故事,梅子说:

“我还要想一想。你先给我讲一个吧。”

是啊,这是一个多么适合沉思遐想的夜晚,一个多么适合讲故事的夜晚。我想给她讲一个山里的传说,可是这些传说大多都有一点儿神秘色彩,又怕增加她的惧怕。我想给她讲一个美丽的传说,可又觉得这类故事太俗。到底讲点儿什么?我思虑着,迟迟开不了口。后来我只是告诉她:在这座大山里,人们到了夜间都偎在被窝里,大人给孩子讲故事,孩子与孩子之间也互相讲故事。山里人原本就依靠故事打发深长的冬夜。那时候这里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和收音机之类,他们真的全靠故事来对付冬夜——让我们这会儿也使用他们的方法吧。

梅子笑了。

我与梅子说着话,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尽管一时睡不着,但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追随着深夜里大山的呼吸,慢慢安静下来。

蒙眬中越过了午夜。河湾中的鱼跳声逐渐模糊了……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不远处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我立刻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