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魇(第2/2页)
她往后缩着,伸出两手,像投降一样举过肩部,连连喊着:“爸爸,爸爸!”那个野物伸出了红红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她的脸庞。她吓得差不多就要昏过去了,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她立刻觉得那个舌头像温柔的手掌一样抚摸她的脸、她的头发……她呜呜地哭起来。后来,这个野物张开大大的嘴巴咬住了她的衣服,轻轻地把她提起来,甩动着尾巴,从山坡上一路衔将下来……
她昏过去了。当她重新苏醒过来时,发觉安然无恙地睡在了自己的床上。她怀疑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可是她摸摸后背那儿,发觉衣服还是湿的,上边似乎还有野物的牙齿咬痕。她起来去看父亲,发现他正在打着轻轻的鼾声。他睡得好香啊。
……
2
一连多少天我都在研读这两册著作,渐渐入迷。因为我读到的不仅仅是一部地质学,我在感受着另一种激动。它的确是一部杰出的著作。如果说它从学术和专业的意义上看还显得粗陋的话,那么从另一个方面看,它又具有了无限的深奥曲折。它简直是隐语处处,象征处处,成了一部最奇特最隐晦的著作。我觉得它真不愧是众人的智慧。
那个口吃的老教授在这部著作里充分地表现了自己:某种与生理特征扭结一起的、多少带点神秘色彩的怪异的天才。因为行文中有着一种欲言又止、一种语言障碍被突破之后的大声:那是特别锐利、特别有力的铿锵之音。它们在地质学的山谷里回荡,发出了雷鸣似的巨响。我觉得有什么巨大的鼓噪藏在这厚厚的两大册书里。那是一个人的心底——最深层的欢欣和痛苦化成的。它们隐藏了苟且的眼泪和天才的辉光,里面既有七色彩虹,又有可怕的蜘蛛。感激的泪水在字里行间流淌,恶毒的诅咒也在扉页上滚动……
我记得那一次:当自己默默地伫立在那个只埋了一只烟斗、一顶帽子的墓前时,曾经在心中发出了怎样尖利的质问。那种质问也许太残酷了。我大概只得永远把它藏在内心。我在质问口吃老教授——作为一个后来人这可能真的是太苛刻了——你为什么要动手写这两部著作呢?你为什么能够忍受这样的屈辱?为什么?是什么让你容忍了这一切?
直到离开农场,那些问号仍然在脑海里萦回,它像个虫子一样叮咬我,使我难以安宁……
翻动着这两册著作,我终于明白了一点点。我似乎读懂了。
我想起了卢叔在装了阿雅的铁笼前边的狞笑,想起了他对我说过的话:“你不要怕,不要着急——它饿得还不到时候。还要饿它!还要饿它!”它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它伏在铁笼里,几乎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卢叔还是喊:
“还要饿!还要饿!”
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后来,他把一点点肉和水放进了铁笼里。我看见即将死去的阿雅眼睛睁开了一道缝,看了看,鼻子上的绒毛轻轻动了动,开始伸出红色的舌头舔着,后来又费力地嚼起了一块肉……
饥饿,不可抗拒的饥饿。我明白了,饥饿在许多时候真的是不可抗拒的。
我觉得这两部著作的一行行排列齐整的文字就像一道道铁条,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笼子。就是这巨大的笼子把一些活鲜的生命给囚禁了。它们在这里狂躁不止,试图折断这些铁条,但最终还是没有……我终于明白了这两册书的真正内容到底是什么,它们是极度饥饿的产物。我将珍藏它。当我感到迷惑的时候,我就会翻出来看一看。所有的浅薄、粗陋、卑俗,都一块儿组成了它难得的深邃,它的另一种渊博,它的巨大的智慧。这部书以及与这部书连在一起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奇迹。我觉得让它与我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