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秘(第2/3页)

我就这样对阳子讲了阿雅遭受的苦难。他沉默着,脸上冷冷的。他抬头看着天空的太阳,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立刻闭上了眼睛,掩不住的泪滴顺着睫毛流下来……

2

我相信这次长谈对于我和阳子都是重要的。我们以前尽管常常在一起,但相互很少这样倾诉。阳子肯定是难以忍受,所以再也不想掩去内心的隐秘。

对他而言,绘画也仅仅是一场倾诉。

沉默了许久,阳子又开始了自语一般的叙说: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当全身变得滚烫的时候,他就要把灯打开。他需要不停地画。他的笔触啊,如此灵捷飞动,简直是带着令人惊悸的野性和狂躁。只想把记忆中的一切一口气全画出来。他的手变得准确而又泼辣,非常大胆。那时候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笔触。浓烈的颜色涂了满纸,不可遏制的东西在心头涌动,又沿着笔尖、顺着脉管喷吐出来。颜色就像血液一样在纸上流动,它流到哪里,一支笔就追踪到哪里。后来他的心已经跟不上它流淌的速度了。它流啊流啊,像水一样沸动,喷溅着,热气腾腾。他画出一个石榴,石榴又酸又甜的汁水仿佛刚刚溅了一脸。画一个苹果,苹果表皮上那红色的纹路、那层白粉和绒绒不仅能看到,还能够触摸,能够闻到它的气味。他画了无数个青春的面庞,画了吕擎以及那个即将与之走到一起的姑娘——她叫吴敏……他特别喜欢画吴敏……

说到这里他突然长长地停顿。一层汗粒从他的额上渗出。我听到他轻轻地、口吃一样问道:“你喜欢吴敏吗?”

“一个真正的贤妻良母,又温柔又漂亮……”

“可是……她要结婚了。她真莽撞啊。”

“你说什么?”

“她结婚以后就会……我是说,她也许应该更好地准备一下。她从今以后就要天天和吕擎在一起了,我们这些朋友都会给甩到一边的。这多么可怕啊……”

我的心头蓦然一动。我回忆着,突然记起我和梅子结婚时,我们与阳子的关系也经历了一个奇特的过程……他当时很别扭,故意疏远我们,脾气也大了,整个人有点儿不可理喻——这样几年时间过去才渐渐复原,彼此才能像过去一样相处。我叹息一声,忍住了什么。我安慰他说:

“不会的,吴敏和吕擎就像我和梅子一样,对你都会一如既往的。”

阳子不语……我仍然在想当年的事情——我和梅子住到一起时,阳子好像遭受了一次突然而巨大打击。他后来忍不住对我说出了一种感觉:他当时觉得人世间有一种力量不可抗拒,它硬是把我和梅子从他身边扯走了。我听了多么惊讶,因为实际上我们与他在一块儿的时间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因为我们有了一个小窝,可以更好地招待他。但他来我们的新家并不愉快,虽然他什么也不说,可我们完全感觉得到这一点。后来他说:

“这儿是你们的家……”

“我们真希望你能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你们对我好我知道。可过去我和你、和梅子在一块儿,觉得大家都是平等的。大家都一样,我们玩起来自由自在……”

现在有什么不平等吗?他这种奇怪的感觉我没法体验。我无论那时还是现在,总试图去理解眼前这个奇怪的小伙子。我知道他的感觉敏锐而又准确。但我极力领悟,似乎只明白了一点点。他大概不愿意看到身边最好的一些朋友发生什么变化,哪怕是一点点的变化。眼下,吕擎和吴敏的结合对他而言又是一次生活中的跌宕。我似乎能明白这一点。

“我觉得自己一下又变成了孤单单的一个人——我被朋友给遗弃了……”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3

我想起了我和梅子刚结婚不久,阳子生病的事情。那次他的病好像从表面看起来没有来由,其实是极力忍受的结果:他在抵御生活给予的冲击,竭尽全力,直到最后病倒。他与别人所不同的,是对我和梅子、对身边的朋友,有一种罕见的、深刻的依恋。这种特征、这种情感方式让人多么惊讶啊,但又的确是真实的。瞧,这样的一个朋友就在我的身边。我尽可能依照他的情感逻辑去思索:突然之间朋友中的两个组成了一个崭新的家庭,他们要朝夕相处了—— 一种长期形成的情感秩序、稳定而又习惯的秩序,就这样被一朝打破了。这使他无法接受。他的内心发生了紊乱,于是一时难以承受。那次他病得可怕,浑身滚烫、手脚哆嗦,医生一时也束手无策。他自己讲不清因为什么得病,症状是如此奇特。他在机关门诊部直躺了一个星期,稍微感觉好一点儿就挣扎着坐起,说要画画。谁劝阻都没有用,他只说要画画。我们给他取来纸和墨,看他胡乱涂抹,涂了什么谁也看不明白。有一次他画了一条路,那条路很远很远,直通天际;路上有一个人影,晃动、摇曳,像一根草一样消失了……他不愿把自己的病告诉父母,父母住在市区的另一端。他那时倒真的要以我们的小家为家了——我们给他熬药,劝他服药,像对一个不懂事的娃娃那样照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