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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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时来往于各个派别之间,冒着随时失去生命的危险。有一次,一支队伍把他和他的战友一起捆在了树上,敌人用刀子把他身旁的战友一个一个捅死,告诉他:两天之后将用同样的方法把他处死。那是他在四十岁以前遇到的最大一次危险……当然后来他逃脱了,至于怎样拣了一条命,详细情形一时难以说清,总之有人在关键时刻伸出了援手。现在看,那一次脱险才是命运的分水岭——作为一个后来者,这种揣测危险而又过分——没有翔实的根据,既没有直接的见证人,也没有其他旁证。一切都来自推论,来自不幸的绝望者日复一日的张望。父亲那时在大山里回忆苦难的一生,脑海中细细过滤每一个细节,寻找一切可能的答案……这是他后来终有一天从大山里回来,一点一滴向母亲叙说的。经由母亲的转述,我从掀开的幕布一角艰难地窥视。

从此父亲就处于自己人没完没了的质疑之中。一遍遍审查之后,好像一切污浊都悉数抹去,可实际上一切都没有改变。没有人真正相信他。“幸亏这不是初期……如果在更早的时候,你爸早就被杀了。”母亲曾经这样感叹过。我马上说:“不可能!不是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吗?证据在哪里?”母亲摇摇头:“不需要证据啊,孩子……”她不再说下去了。后来外祖母告诉我,母亲说的“初期”,就是队伍在山区和平原一带刚刚立足、被敌人驱来赶去的困难日子里。那时候只要内部怀疑起一个人,这个人很快就不见了。我问:“哪去了?”外祖母低低头:“杀了。暗中有人传个纸条,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密令,就把人杀了。当年创建这支队伍的十几个老人中,后来只剩下了两个,其余都杀了。是我们自己人杀的。敌人做梦都想杀他们,可就是逮不着……你外祖父告诉我,这些被自己人杀掉的人个个都是好样的,他们有的还是他的朋友,抛下万贯家财参加了队伍,有的还从国外回来,都是一腔热血的刚烈汉子……”

在外祖母压得低低的声音中,我听出了无以言说的悲愤和绝望。我大声问:“那他们为什么不跑?”

外祖母摇头:“不会,他们不会跑,就是跑了还会回来。”

“为什么?”

“因为……”外祖母声声长叹,“孩子,跟你说不明白啊。打个比喻,他们就像阿雅……”

从此我觉得那些无辜的牺牲者,所有纯洁无欺的献身者,都是阿雅。这其中也包括了父亲。

那些分裂的部队和蜂起的匪徒、各种各样的武装力量纠结一起,他们之间有着纵横交织的复杂关系。一个陷阱连着一个陷阱,一个阴谋套着一个阴谋,几乎没有人敢于在这些地区铤而走险;但即便在这种危险的时刻,父亲也没有胆怯过。与一般人不同的是,在那个年代里,他作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仍然未能放弃自己的读书生活。他有很多藏书,而且受过十分严格的教育。可是人们从他的外表简直看不出一点儿读书人的样子:从性格到形体都变得有些粗粝,因为整个人都在这片山冈上滚打磨炼出来了。那时候他一身戎装,与殷弓一起率领着那支部队。他们的部队进行过大小几十场战斗,其中有失败、也有令人胆寒的恶仗。殷弓受过两次伤,而父亲只不过擦破了一点点皮。后来由于斗争的需要,他才不得不脱下了戎装。这时候需要他渐渐恢复起过去的儒雅——起码从外表上看需要如此,当然也只有这样才能与天生的品性吻合起来,整个人显得更为洒脱自如。

大约就是离开部队的前两年,他在那个海滨小城里认识了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我的母亲——曲綪。

本来一切都该是挺好的。谁也想不到他的厄运就从这个海滨小城开始了。当时他自己完全不能预料这一切。他是一个绝对忠诚的人,完全可以为自己的事业和信仰献出生命。他甚至亲自参加过对自己一个叔伯爷爷的审判。

他的叔伯爷爷是一个富有而高傲的老人,当时属于一位政要,一个上层人物,对故乡的事情非常关切。像许多这类人物一样,他在自己的出生地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亲手策划了对当地武装的三次致命围剿。我们一个战功赫赫的团长就在最后一次围剿中牺牲了,同时损失了六十多位战士。最后这个可恶的大人物在一次返乡途中被逮到了——我们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巡回法庭,而巡回法庭的成员当中就有父亲。

那是一场痛苦的审判。因为叔伯爷爷才是决定和改变了父亲命运的人——父亲小时候家里遭了火灾,成了孤儿,叔伯爷爷就把他领走了。叔伯爷爷当时在几个大城市里都有自己的银行、绸缎庄,许多大作坊和工厂都有他的股份,总之是一个非常有势力的人物。他很喜欢父亲,常常领他到河边上玩,休闲的时候牵一匹白马,把父亲放上马背,两人一直走上很远很远。老人还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他可以接连一个小时不停地背诵《诗经》和《离骚》,甚至还可以说几句德语。那是一个博学的老人。他如果能够再淡泊一点,如果不那么热衷于世俗事务,或许就能得到善终,成为一个值得怀念的绅士。作为一个人,他不能说不善良,如亲手用自己的钱在山区修起了好几所学校,同时还是几个慈善机构的创立者和资助者。当然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善良,还因为他的富有。他的钱简直太多了,他完全可以过挥金如土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