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 别(第3/3页)
老人拍拍手:“那就去吧。”
我们一起在农场的疆界里走着。他向我指点说:“看见这片农场了吧?老教授在这里耕作了八个年头。本来他可以把余下的精力全都花在这片土上,你知道这是一片挺好的黑土,肥得很,攥一把流油。上面长出的东西你见了,都是乌油油的。可那家伙太刚强,太有志气——我跟你说过这没有好结果。你看,他后来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候我们老哥俩在这儿躺着聊天,什么都谈,就是不谈地质学。我们还小心地躲开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你知道是谁了,就是那个人模狗样儿、叼着烟斗、如今还穿上了背带裤子的家伙……”
我纠正他:“他没穿背带裤子。我最后见他时,他穿的是一条褪色军裤……”
老人摇了摇头:“你错啦小伙子,那时候他穿褪色的军裤,这个时候你再回去看看,他肯定穿上了背带裤子。没见电视上演的?那是外国人才穿的裤子哩。”
“你怎么知道他穿了?”
“我知道。你别看我是个没有志气的人,可是我的耳朵长。有人到那座城市去了一趟,碰巧见过了那个人,回来捂着嘴在我耳边上小声说:柏老如今喝的是咖啡,穿的是背带裤子……”
我不再吭声。我又想到了柏慧。
接下去老人又告诉:口吃老教授的老伴死时还不知道男人的下落,实际上她的男人比她早死一年多。还有,他的儿子在她死的时候千方百计回来了一次,是给母亲送葬的。“埋了母亲,又埋父亲、埋妻子。什么都晚了……他自己的老婆怎么死的他也不知道。我琢磨他怎么也不会想得出来。除非有人告诉他。那是个奇怪的小伙子,我想他比你还要大十来岁吧。他什么也没有问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你不想看看老教授的坟?”
我心头一震,抬头看着老人。
“看不看?”
我点点头。
老人领着我往前走。走啊走啊,穿过了大片的土地,来到了一片石砬子那儿。那里有很多坟尖。
“这都是……”
“都是‘罪人’。”
老人告诉,当年所有被贬到这个农场里做活的人,还有那个城里、郊区,所有的“坏人”,死后都要埋到这儿,他们不能埋到公墓里。
我沉默着。起风了,树梢在响。
“老教授死了,我们都不知道。不知道也好,可是后来知道了,总得给他立一座坟哪。我跟农场的人千央万求,他们才让我到城里去一趟。我们俩是一夜一夜聊过来的一对老伙计啊!我哭着去找他的遗物。什么都没有,没有骨灰,火化的时候没留下来。我找到的只是他临死前留下的一只烟斗,还有一顶帽子。我只得把这些取回来,钉了个木头箱子,一股脑儿装进去,埋了。”
“这座坟里只有一顶帽子、一只烟斗?”
老人点点头。
可是那里有个石碑,石碑上刻了老人的名字。我把石碑上简单的几个阿拉伯数码记下来。我想这几个数码也会发人深思的。
就这样,我们在墓前徘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离开墓地的时候我想:这一切我知道得太晚了……
站在荒草萋萋的原野上,我突然认为那个微黑的姑娘本来就不属于我,因为我一生下来就属于另一个家族——我们的这个家族不是靠血脉连接的,它所依靠的东西也许比血脉更为牢固和坚韧,以至于没有什么能够将其挣断和斩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