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户区(第3/4页)

小伙子嗯一声去了。他全身的衣服又旧又破,脚上的鞋子露着指甲;可笑的是他的小衣兜上还插了一支钢笔。他跨过一条小渠,消失在山根下的灌木丛中。只一会儿他就抱来一些干树枝和茅草。

锅灶下面冒出了浓浓的烟,旁边的人开始大声叫骂。我想这种闷火应该赶快拨旺,可那女人还是笑嘻嘻的若无其事。

一些窝棚里的人根本就无心做饭,他们仰躺在草毡子上哼哼着,半睁半闭的眼睛不时地瞄瞄太阳。离这儿不远处,那一溜草毡子挡起的一个个窝棚常被碰得摇摇晃晃,里面传出了毫无顾忌的男女说笑声、打闹声,一些奇怪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剃平头的小伙子不时地望那边一眼,抿着嘴。女人斜一下不远处那个吵吵闹闹的窝棚:“这一对子也不知是什么物件,凑到了一块儿,一天到晚搂抱着,什么事也不干,也不要个脸皮。”

她骂着,伸出铁勺搅着锅里的汤,又问我从哪儿来。我说从东边,平原上。“一个人浪荡?”我点点头。她说自己是领独生儿子来这个城市打工的——说着用沾了米汤的勺子往窝棚那儿比划了一下:“这些人里边都是出来找事做的。”

她摇头叹息,说如今找活的多了,日子越来越难了——恐怕还得往南,听说南边的事情好做。

我问她为什么不在家里种地,她告诉老家那块地方开了一片流黄水的工厂、建了大烟囱什么的,把好生生的地都给糟蹋了:剩下了一点点地也没法种,因为黄水杀苗哩!再加上天太旱,地下抽不上水,河里早就断了流。“这些年水比油还金贵哩!老百姓没有办法,拿着黄水杀死的苗儿去告状,有人就开着车追上来……上级说别种地了,做买卖弄‘第三产业’吧!庄稼人不知道什么叫‘产业’,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炸油条、把好生生的大闺女往窑子里送。丧天良啊!能做上那事儿的,一百户里也没有两三户。余下的人要不就挨饿受冻,要不就得走出去。人挪活树挪死,走就走吧……”

她一边说一边瞅着孩子,说他爸的指望全在这孩子身上了,撵着孩子考学,一连考了三年,都没考中。“他爸在村里油坊榨油,和头儿打了一架,再加上日子不顺,孩子又没考上学,一阵心火攻上来腰子就得了病。他这一病不要紧,再也不能干重活了,一年年就得用药埋着。这下俺家的日子塌了。我天天哭,出去找活儿干……还有,领着俺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出去打工。这个老实孩子,最苦最累的脏活儿才有他干的。我不舍得咱这孩子,又没法儿。我孩子进窑下洞、采石头挖坑,干了一个来月就皮包骨头,手指头都磨破了。他爸说我孩儿啊这才是咱干的活儿啊,天底下的好活儿都留给了鳖种!当爹的没有指望,躺在炕上瞅着屋梁发呆。千不该万不该,他有一天偷着吃了老鼠药……”

女人说到这儿哭起来,“他爹一去,我就守着这孩子过了。开洞子时,和他一块儿的就砸死了两个,这孩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得跟了去。你看看,我孩子没考上学,可他是个好书底子啊,能写一手好字哩。我琢磨到人多的地方去给他找个差事哩……”

我听着,一声不吭。

女人瞥瞥我:“你也是出来找差事的吧?”

我看看四周这些窝棚,不知说什么好。我点头又摇头,自语似的:“……我也是往前走,这会儿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道下边往哪儿落脚。”

女人抹起了眼,“看得出你是个好心人,有一口吃的还给别人。可这世道是好心人不得好报啊,像俺家他爸……”

我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心里已经注满了苦汁,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往外溢流。可是我们却只有倾听。

3

旁边那个男人的糊糊做好了,向我打着手势。我走过去,见一个带裂口的碗已经盛满了,另一个新一点的碗刷得干干净净放在一边。他指了指空碗。我自己盛了一碗稀饭。

糊糊有点酸,我知道是因为掺了那些干结的窝窝头。每一口稀粥下咽都有点难,可这是野地的粮食,是流浪者糊口的粥。

饭后我请他一起喝茶。他的嘴含住杯沿时下唇使劲瘪着,于是总有两道水线从嘴角拉下来。交谈中我才知道,这个汉子已经在城里住了五六年——这也许让人有点百思不解,因为这样单薄的行装、简陋的住处,五年是不可能挨下来的。我记得五年中这座城市至少发过两次大水,甚至在立交桥下淹死了好几个人;还有,这五年里下了多少场大雪,又该有多少个寒冷的日日夜夜……顽强的生命啊!

在接下去的交谈中他告诉我:开始来到这座城里时,他还领着自己两岁的孩子,是个男孩。后来孩子就死在身边。那是半夜得的一场病,他当时听到呻吟伸手一摸,孩子的脑壳热得烫手。眼瞅着孩子就抽搐起来……他抱着孩子跑啊跑啊,跑到一个挂十字牌的门口就用手擂,擂了半天门才有一个人搓着眼出来,一睁眼就咋咋呼呼训他。也就在这时候,孩子在怀里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