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哭相随(第5/5页)
我同意。可是我还有新的问题要问。我说:“你觉得老板是你的敌人吗?”
“他这个人不是;他的事业,肯定是我的敌人。”
“人和他的事业能分开吗?”
“能,比如说一个人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的事业,这时候他们就分开了——我发现老板也怀疑自己的事业,可是他得让它运转下去……”
“也许有点道理。不过有没有自己动手拆毁自己事业的人?有没有这样大胆的家伙?”
凯平思忖着,点头:“可能有吧,世界大了。不过那要是更有劲的超级家伙,咱这辈子大概遇不到了……”
我们谈着,离正题越来越远了。我最后把话题拐回来,说:“凯平,说真的,岳贞黎败给了你的老板——我生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资本怎样让官僚臣服……”
凯平摇头:“反过来也一样,那样的例子更多。这不妨看成一回事……”
“我猜想,帆帆今夜像咱一样,她睡不着的。”
“帆帆,但愿她能睡一个好觉。她这些年多苦啊,她从离开奶奶的那一天开始就成了孤儿,就像我。她是世上最让我疼的一个人了,我知道她多可怜,我会一辈子不会让她冻着饿着……”
他后来变成了自语。我在这自语声中一直望着窗外的星星。它们稀疏了,黎明就要来临。我甚至都能数过天空的星星。
4
凯平在黎明前睡着了。我却一直未能合眼。我在想自己亲眼目击的这一场大爱情——这是血脉和命运,是同一块土地上滋生的一种奇怪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我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时刻——当我尝试着用逻辑和理性的力量抵抗下去,最后失败的还是自己。我仿佛在夜色里听到一声声问答:“当我沦落、悲伤、一无所有,当我跌进最深的渊底,你还会跟随我走下去吗?”“我会,我会跟你唱,跟你哭,一直跟下去哩。”“为什么?”“不为什么。”“没有理由的事情,我会相信吗?”“世上最值得相信的人和事,大半就没有理由哩。”
这之前我曾想过对一个农家少女的强烈责任感从何而来。这似乎不需要分析,仅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如此而已。一个弱小贫穷的代名词,一种人的象征。想想就不能平静。一个人有幸接受和遭逢了这种信赖,尽管它让人感到无法承受的沉重。而他在背叛、怀疑、敌视面前,并不畏缩惧怕;可是信赖呢?信赖像纯洁透明、时刻都要小心破碎的一块结晶,必须好好地把它捧住,惟恐跌落在地。
一种热烈情绪左右着我。一个质朴如沙粒如树叶如草原野花浆果的农家少女,无言的献身者,生命和青春的奉献者。沉重即由此而生。我们可以流浪,但不忍让一个少女在荒野上奔波。
此刻我们宁愿承担,当失去这种承担的时候,又会产生出另一种恐惧。这似乎是问题的症结。但我们如今已经不能回返。我在心中对自己说:
“瞧吧,这就是命定的一个结局。”
有一天她会为此而惊讶不已:仅仅是为我?……是的,是你。他不会告诉你的是,你曾经是一个被欺凌者,为此,他将对你倍加怜惜和护佑;失去了你,后半生即失去一切。“一切”是个什么概念,似乎现在才明白了一点点。
她是长久追赶的一个修行,是冥冥中的一次检验……眼下的她远远不是需要安顿的一个娃娃,而成为人的支撑。你倚在身边,像被寒雨淋湿了翅膀的小鸟,一对浓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让我们每天采集蘑菇和浆果吧,采一些好看的野花,这一切工作会使我们疲劳而满足。蘑菇和浆果都成了我们的腹中餐,惟有各种各样斑斓的野花插在屋里,带来无限的温馨。这真是太好了。在这片原野之上,我们从哪一个世纪走来?旁边,欢快的小鸟喳喳叫;这儿汇集了全世界最美丽的花:蟾蜍百合,秋水仙,莫德罗百合,还有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黑百合——它永远下垂的头颅啊,像谁?黑百合有下垂的头颅,沉沉的头颅。狗牙紫罗兰、老鸦瓣、风信子、欧洲达尔文郁金香,还有君影草……不同季节不同国度里的花全汇集一起,开放在我们身旁。这才是生活呀,这才是梦境,这才是人生长旅中的馈赠。在这片百鸟喧叫的绿地,在潺潺水流旁,在这束浓香扑鼻的美得让人颤抖的鲜花前,我们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宽容,就像一个得到悉心照料的孩子,眼睛流出了泪水。
黎明时分她睡得那么熟,眼睫毛显得那么齐整。她睡着了还在微笑。你坐在她的旁边,像照料自己的孩子。
晨雾中的鸟声声叫着,它多么孤单。它在远远的雾中,我看不清它的踪影。我只知它飞在高空,迷失了方向。该起程了,我记住了你的许诺:这是歌哭相随的一生。余下的时间你们会一起往前,永不分离,你跟定了自己的宿命,她跟定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