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7页)

我顺着退潮沙岸往前,不断遭遇一个个惊奇:或者从海里推上来的一块木板,一条死鱼,几个空空的饮料瓶子,打开的罐头盒;甚至是枕头和破毛巾,一块面包,损坏了的电子表和只剩了单片的黑眼镜,破损的三点泳衣和沾着血污的内裤……这一切使人不由得想到,即便在大海深处,也正有一个荒诞的世界。大海再也不是蔚蓝纯洁的象征,鱼类家族已被世纪末的疯狂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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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太阳的方向一直往南,踏上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沙丘。稀疏的灌木大多被埋得只剩下一截梢头,以前那密不过人的槐树林带和黑松林,现已疏淡不显。由于缺水或别的缘故,林子正大面积死去。有的树木死去了半边,剩下的一半枝桠还在顽强地吐放绿叶,开出了几朵白花。我走到一棵槐树下看着,对它的坚韧有着说不出的钦佩和怜惜。

再往前,仍然可以看到大片槐树和黑松正在枯死。过去这里有数不清的蒲公英、碱茅和雀麦,有美丽的百合科植物,像金针菜、重瓣萱草;低湿之处无芒稗总是长得浓密一片,遮去了地表……现在的海滩像脱落的皮毛一样,正褪出一块块泛着铁锈色的洼地,远看就像一处处溃疡。

一丛很大的牛筋草旁,有什么东西在缩着,抖动着,走到跟前才知道是一只兔子。它瘦削不堪,身体球到了一块儿,微闭着眼睛,两只耳朵频频抖动,见了我本能地把屁股一缩,往前用力一蹬——可惜只挪动了一两尺,就再也跑不动了。我把它抱在怀里,它万分恐惧,用力挣脱。可它的力气太小了。它这么轻,真正是皮包骨头。它的那双眼睛闪闪烁烁看我,三瓣小嘴无力地嚅动,到后来大概是自认了任人宰割的命运吧,索性闭上了眼睛。我不知它害了什么病,只轻轻抚摸了一会儿,重新把它放到了那丛牛筋草旁。

这海滩尽管枯槁凋零,但一只兔子吃的东西总还有的,它为什么会瘦成这样?我回头望了一眼——折回去,把它抱起来往前走了。

当我远远看见一个模糊的草屋时,马上认定那是我们的小茅屋……我脚步不由得加快,一颗心怦怦跳。我差不多是扑了过去,恨不得伸出双手搂住那个可怜的茅屋。

我绕着它徘徊了一会儿,最后小心地踏着地裂边缘往前走。我发现在这乱七八糟的茅草前边,竟然有一块精心修整过的田垄和菜畦,菜畦旁边还能看到一两棵存活的葡萄!我坐在它的旁边,忍不住伸手去触动它抽出的嫩芽。这样的葡萄树有很多棵,它们在地裂没有侵袭的地方,在下沉洼地之间的凸起上,艰难喘息。它们得到了很好的护理,每一棵都围上了圆圆的树盘,显然有人按时追肥施水。有的葡萄棵长得黑乌乌的,它们茂盛得很;在这个秋天它们肯定还会结出甘甜的葡萄。整个园子已经不复存在,到处坑坑洼洼,有的地方渗出了水湾,长起了蒲苇和荒草;但是只要有一小块凸起的干土,就被一双巧手给好好地平整过,修了土埂,除掉杂草——细细翻过的地表上连杏子大的土块都看不到,全部种了菜和粮食。

我想辨认过去园子的边界,发现陈旧的木栅栏已经沉到了水湾下边,但只要是有法确立木桩的地方,栅栏全都被好好修补过。而栅栏外边则是一些同样坑坑洼洼的地块,它们早被主人丢弃了,长出了各种水草葛藤。

那个兔子在怀中不安地动了一下,我把它放在地上。它已经无力跑动了,这时挪动到一棵葡萄树下,闭上眼睛待在了那儿。

几只麻雀在栅栏上叽叽喳喳——如果是原来那几只,那么它们一定认出了归来的人。它们在议论,一会儿竟然飞来水道边,歪着小脑袋看了我一会儿。它们最后又飞到了茅屋顶上,在那儿继续叫着。

往常的春天,头顶上总有欢唱的云雀,而这时再也没有了它们的声音。一群群的灰喜鹊也不见了。我这时想起了那只兔子,就舀了一点水给它,它睁开眼睛看了一下,重新闭上。我从地上揪一点儿嫩叶放到它的嘴边,它仍旧一动不动。它在挨过最后的时光。

我发现空地上除了自己刚刚踏上的脚印,还有另一种印痕,它尤其使我激动:这是一些四蹄动物。我想到了护园狗。在那些不眠的夜晚,在这里,许多时候就是它伴在身边,与我一同寂寞一同忧伤,也一同欢愉。它长长的鼻梁和温湿的嘴巴常常触碰我的脸。我知道它对我、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无私之爱,那是一种春天般的心情——这心情在我们人类当中已经很难寻觅了。它的目光纯洁清澈,一眼见底。它的淳朴是真实的,它的愤怒也是真实的,它还没有学会矫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