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第3/9页)
好长时间了,小怀一声不吭。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只顾低头做活,长时间没有说话。她本来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很容易就和陌生人攀谈起来。可是她这会儿不说话了。后来,不知怎么她用那双眼睛瞥了我一下。我立刻发觉她的眼睛清澈如同少女。这样的眼睛在流浪女人中是极其罕见的。她像是呵气似的对我说:
“老哥,你如果愿意留下,我跟大掌柜说去……”
“大掌柜是谁?”
“周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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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有一溜密挤的草棚,有帆布搭起的帐篷,还有一两个安了绿色门窗的小石屋子。石屋有彤红的瓦顶,在山野的衬托下非常醒目。我正看着那个小石屋子,门突然打开了,接着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瘦高个子。这个人很黑,颧骨高高,嘴唇是紫的,用力地往外翻着,面貌特异。只有眼睛很好看,那是一对大大的、像儿童一样的眼睛。那眼睛流露着无比的天真,看上去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而且还有或多或少的羞涩感。我觉得这个人尽管浑身流露着粗鲁,但还不像是一个粗人。
小怀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小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大掌柜。”
我正想站起来,那人就走过来了。他走起路来两腿奇怪地向外撇,就这样一直走到我面前。还没等我说话,小怀就搓搓手说:
“大掌柜的,他是来山里找亲戚的,找不着,想留下来中不?”
周子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看了看我,抽出一支烟叼上:“哪儿的?”
“山那边的人。”
“做什么的?”
“种地。还做了几天买卖。俺兄弟跑出来打工,我想把他找回去。”
周子点上火,“嗯”了一声,问:“吃得住苦活吗?”
我点点头。他往前移动了一下,抓住我的手,轻轻地翻开,看了看没有吭声。还好,我的手在回城之前那会儿已经磨得满是茧壳了,粗糙得很。我这双手是无可挑剔的。还有我的头发、我的脸,都被一路的风沙弄得脏脏的。我真的希望他们把我留下来,这有点像报名当兵或上大学经受体检的那个场面。一种渴望加入的念头这时候真的出现了。
周子看完我的手又端量我的脸、我的全身。后来他竟然令人难以置信地朝我的嘴巴伸出手指。刚开始我不明白,后来就知道这是干什么了:他把我的嘴唇翻过来,看我的牙齿。“这个混蛋!”我在心里骂道。他简直把我当成了牲口。他说:“你要愿意就来签约。”
他往小石屋走去。他走的步子很快。我蹲在那里没有动,小怀催促我一句:“还不快去。”
我把背囊扔在那儿,跟他进了小石头屋子。原来这个小屋子里有一桌一床。墙壁只用石灰胡乱抹过一遍。靠近桌旁钉了一溜钉子,上面挂了一些账本名册之类。
周子从抽屉里抽出几张表格推到我面前。我看了看,那上面写了“用工合同表”,分短期长期两种。我取了短期那一种。周子说:“把上面的项目填完就成了,按个指头印。”说着把红色印泥推过来。
多么可笑。在我眼里所有表格大约都是一副模子套下来。什么性别、出身、年龄、政治面貌、籍贯等等。我一一填好。下面的一个条款让我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上面写了医药费自付以及有了重大工伤事故的一些责任等等。惟有这一栏订得很细,但一看就能明白雇主的用意。这儿规定:如果是因违章作业负伤乃至死亡等重大事故,那么一切责任都在打工者自身,用工一方出于人道主义可以考虑给小量抚恤等。我想在这土法上马的包工队里,每一个打工者在采矿过程中都要冒巨大危险。我感到握笔的手有些沉重,但我此刻想到的不是我自己要承担怎样的风险,而是在想庄周。我明白:庄周一直在冒着这样的风险。那几乎是没有尽头的一场拼搏。那么此地再险再累,再大的不公和委屈,都让我与你一同忍受吧。我今天来和你一起钻这座大山了;还有,我的父亲也在这座大山里——我这时候只想告诉庄周,当年我的父亲也在这里劳作,他九死一生……
一种赎的感觉缠住了我。赎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赎回父亲、挚友——所有这些人的苦难吧。我只是用力捏着笔,飞快地在表格上签了我的名字,然后又伸出右手食指使劲在印泥上按了一下。合同纸上那两个大大的红印像两只熬红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周子把嘴里的烟蒂吐出来:
“走吧,这就行了。收拾收拾,叫小怀找个地方住下。明天你就可以上工了。”
我走出来觉得一阵轻松。马上就要加入这一伙开凿大山的人,想想真是痛快。这个手续也简便。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等着人去卖命。那些家伙张开血盆大口,一个个都是敲骨吸髓的好手,他们直到最后把你嚼成一口渣吐出的时候,连一点点怜悯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