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故地(第5/5页)

也许就因为这个意念的驱使,我再不能像周围的人一样安居乐业。那些琐屑的、有滋有味的生活从此与我无干。我无论如何不愿承认自己走入了一种乖谬。我实在只是向往一种淳朴,因为我内心乞求的只是一种极其质朴的东西:友谊、爱情、劳动。这才是一份并非虚妄的生活。我心中不断吟出的歌唱就是我灵魂的呼吸。我常常警觉不安,像被什么东西急急地追赶。我没有掩藏这不安,而是把这一切大声地告诉周围。如果我经历了友谊,我就要咀嚼它的甜美;如果我经历了爱情,我就会记住神灵的恩赐。我有过外祖父、父亲、外祖母和母亲,我更像对待友谊和爱情一样,紧紧地把亲人珍藏心间。我没法忘记,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被遗忘的东西太多了——是遗忘毁掉了世界,毁掉了我们的现在,还要毁掉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毁掉将来。恰恰是因为人有遗忘的本能,我们才要不断地重复——重复那些往事。我发现人类即便是不断地重复,也还是可以轻易地失掉,失掉记忆。于是一切再从头开始,危难接踵而至。比如说征战、可怕的争斗、强悍的暴政、昏庸的管理,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降临人间。贫困和灾变会在遗忘的间隙里乘虚而入。我们的人类社会,真正能够得到积累和继承的、不被人遗忘的,大概就是科技了。人类总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技术上的一点可怜巴巴的发现记住,所以几千年前的黑色火药和刀剑之类可以发展衍生出各种各样的、最现代最致命的武器,可以变成今天的核弹中子弹氢弹。人类从可以准确地计算出圆周率的那天起,到现在几千年过去了,我们不仅没有忘记这种计算的方法,而且还使计算变得越来越精确。在所有的科技领域里,我们几乎都能够做到有效的、不间断的积累,我们会将无谓的重复和消耗降低到最低限度。因为这种种积累所带来的好处是切近的、伸手可以触摸的、很容易变为世俗物质的。而在另一方面,在属于心灵的质地、属于道德和伦理范畴的东西却很难得以积累。它们总是那么模糊、遥远、费解;关于它们的种种经验总是令人生疑,让一代代人在不断争执和推诿中遗忘;关于它的无数的见解纠缠难辨,谁都可以宣称自己拥有了否决权。真的,在这些方面我们实在无法做到有效的积累。我们甚至花费了几千年上万年的时间也无法使其增多哪怕一点点。

像科技的有效积累一样,人类对于积累财富的欲望也是强大的、自然而然的,它是如此地长盛不衰、难以遏止。我们不断地成功。我们可以列举盛唐的繁荣,古希腊和印度的昌盛。但是,很可惜,这一切的繁荣都未能持久下去。不仅它们,任何民族任何帝国的财富都不能永久地保持。因为我们不仅会创造,我们还更会毁灭。因为心灵的质地没有改变,心灵永远是脆弱的危险的——没有心灵的保证,其他的一切都难以长久。它们——物质世界里的一切奇迹,最终仍然还是要走向衰落和荒凉,要归于消失。这真是惨酷无情,但这是一个事实。

一位朋友对此曾大不以为然——他认为专心于科技、财富等等积累的同时,也会促进和改变其他——比如精神——他说到此竖起一根手指,像要除掉上面的灰尘似的吹了两下:

“你要明白,道德、伦理之类的东西都是历史的概念,它们是属于历史的,并非凝固不动,它们也要不断地变化呢。”

“是的,所以我们要积累。积累的目的就是为了使之变化。我们要寻找出人类最普遍最基本、也是最有效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发展并加以提炼,使之生长和延续。我们积累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如果仅仅是注重于科技和财富的积累,那么无论这积累多么快多么好,要失去它们也是一夜间的事情。要害是能够控制这灾变的瞬间,是具有这样的能力——这种能力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而只能是心灵。但是——”我凝视着朋友,“但是今天又有谁不是虚情假意地、真正地关心过人的心灵呢?”

朋友不语,他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我。

“看看我们这个世界吧,看看我们周围的生活吧,真像一出戏:布景不断撤换,老戏却在上演。你总能从那些貌似新鲜的东西中看出它们只是一种不断的重复。这种重复带给我们的痛苦太多了,这种痛苦是我们每个人都经受过并且还要经受的东西。我们要离开这一切、拒绝这一切,不再从一场苦难跌入另一场苦难,难道不是最正常最简单、最质朴最基本的要求吗?难道连这种要求也会成为一种过错?”

朋友仍然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