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2页)

“到了秋天,眼看着玉米谷子都长得饱鼓鼓的,几大家子笑了。他们能活过来全靠了这匹黑马,干旱日子,大黑马还要到十里外的河里驮水。收粮了,大囤子满小囤子流,再也不用为肚子愁了。一有空闲,他们又用黑马套犁垦新荒,到远处驮木头盖屋。黑马在野地上四蹄飞起,浑身淌汗。

“老人这年冬天没来,第二年春天还是没来。大伙儿议论:许是老头子忘了这搭子事?不会,谁舍得下这匹宝马!那就是出了别的事……谁都想到老人那长长的白胡子,扳着手指算算,说不死也差不多了。真要死了,这匹黑马就是咱的了。他们并不盼着老人回来。如今这块地方已经像个模样了,几幢新屋,一片好地,庄稼长得乌油油。打了几茬粮食,吃一半卖一半,有了鸡鸭,也有了牛马。不过没有一匹牲口比得上黑马,它只要一歇息就上膘,毛皮就闪亮,干起活来分外有劲儿。

“所有重活儿都是黑马干。一方面它通灵性,好使唤;另一方面都知道它是别人的,趁着能用让它多卖卖力气。这样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黑马给累病了。反正是别人的马,不心疼,不给它治,还让它拉车。那一年又是大旱,他们天天让黑马去河边驮水。黑马一声不吭,只是走得慢了。一次过坎,前腿折了。

“黑马拴在桩子上,站不起,仰着脖子叫唤,叫了一夜。它吵得人睡不着,他们就骂,说狗日的叫个什么?

“叫个什么?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黑马在喊他爸哩!他们不知道这马是天上老神仙的小儿郎——老人家有三个儿子。这一个最小,常惹老人家生气。那些年兵荒马乱,流民遍地,老人就把几个儿子都打发下凡扶助了。小儿郎闪化成一匹黑马,告诉它:好好济贫救难,做得好,早些领你回来……谁知道天底下苦处多了,老人后来自己也到一个地方去了,他一时没有工夫来领走小儿子呢……不过他早晚要回来的,到了那一天,忘恩负义的黑马镇就活该要挨着了。

“再说那匹折腿的黑马。它叫了一夜,第二天嗓子流了血。人们起来看了看,扔几捆干玉米秸,水也忘了给。它嚼几口,哭了。它老想站起来,站不起。就这么哭了一天,趴了一天。到了夜里,它望着天上的星星,还是叫。这叫声传了十几里远,满滩的野物都跑出来听哩。后来它的嗓子哑了,叫不出了,只能仰起脖子张大嘴巴。再看它身上,全是草末子泥巴,浑身的毛儿也不亮了。

“有人说,反正这匹折腿的马也没用了,还留着干什么?一夜一夜叫唤,吵得人烦,干脆做烧锅吧……都觉得这办法好,就当街支起一口大锅。没人出来阻拦,没人记起这马的功德,更没人记起送马的老人哩。黑马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哭也不哭了,一直睁大眼看着。它的嗓子裂了,发不出声了,直到那些人围过来,它还是没出一声。

“黑马流了好多血。那个动刀的人第一遭干这事儿,不知该怎么下刀。黑马挨了好多刀,还是睁着眼。后来他们把它的头割下来,它的腿还在动,像要快跑似的;把它的腿割下来,它的脊背还在动,鬃毛一抖一抖。干脆,就把它割成一大块一大块——每一块都动。他们怕了,赶紧扔到滚开的烧锅里……“黑马没了。可是外边的人都记得这里有一匹亮闪闪的大黑马,只跟这里叫‘黑马’……”

铜头的故事完了,没人再吭声。静了许久。

因为害怕的缘故,人们最后散开时也不发一声。

回头看,那个小屋还透着亮。啪啪的响声有节奏地传来,铜头老汉开始一个人打矛。

无业游民走了老远,这才仰脸大舒一口气,啊啊叫。其中的一个看到了月影下的木楼,低着嗓子喊了一声:“凹眼大闺女啊——”

喊声刚落,突然西边传来钝钝一声。无业游民全都趴下:“天哩,这是土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