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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们一家从海滨城市撤出来,沿着西部大海边上的丛林中的泥路向西北方走下去,一直走到我梦牵魂绕的另一片丛林……吃早饭时射箭运动员也凑过来了,我知道这是因为有黄湘的缘故。她的腿很长,从座椅那儿一直伸到饭桌的这方,露出穿了长筒皮靴的脚。她用一只小钢勺吃饭,红色的小舌头在勺子上绕来绕去。这是她惟一令人神往的地方。她一边吃饭一边与黄湘搭话,鼻音很重,我丝毫也听不出有“几分帅气”。她大概有三十二三岁了,而黄湘已经四十五了。朱亚整个用餐时间一句话也没说。我听到黄湘开始邀请女记者工作之余到我们勘察基地去做客,我们一定欢迎等等,心中略有不安。我想这事儿该由头儿说了算,头儿同意吗?随便让一个人加入到勘察队,况且工作非常紧张,这大概是不合适的。

饭后,我听到黄湘一边擦嘴一边赞扬那个离去的记者,就忍不住说:“我们对她又不了解……再说朱队长会批准吗?”黄湘立刻像对待一个凶猛的敌手似的看着我:“人家是记者,记者是捏紧了小本子到处走的人——人家能到我们驻地转一转,来个报道,我们花钱还请不来呢!”我再不吭声。我心里明白,那不过是个杂烂小报的记者,而且此行主要是到富裕的半岛地区捞钱拉赞助来了。如今这样的杂牌子小报每一个城市都成打成打的。

我们走入了平原深部。驻地一开始选在城郊,那儿以前是军营,现在基本上废弃了,安顿我们正好。可是队伍中有人嚷叫那儿交通不便,出奇地闭塞等等,再加上当地有关部门的过分的热情,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搬回了闹市。这一下骚扰就多了,而且每天出去工作的人要坐很远的车。一开始,所里几个人与海洋所的同志合作,一起搞海陆两大自然地理单元的水文地质资料,入手处是城西北三十多公里的连岛沙坝。那儿的未来是一处现代化港口,自然条件非常优越,基本上是一个不冻港。工作区域离我们一开始选定的驻地非常近,而且随着工作进度,原定驻地的优势越来越明显。这一来朱亚坚决主张搬回去,有人顽抗,黄湘算是第一个。朱亚就与海洋所的几个同志再加上我,一起到城郊来了。朱亚冷峻的面容常常给人以错觉,其实他是多么软弱。他领导不起一个工作队。

第一次合作就让我遇到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领导。他的眉头几乎天天皱着,除了安排工作细节,基本上不谈什么。这是个身先士卒的人,乘船进入北风呼啸的深海、跟钻井队到沙坝左右几十公里的采样区,他一次都没有缺过。而与此同时,城里的那一拨每天晚上看电影,有的还与当地姑娘跳舞。勘察队一开始总有些浪漫色彩,他们身上携带的各种器具在当地人看来也算有趣。这个与我有着奇特连结的城市,它是那么陌生。我在心里一直规避着它,我宁愿守在脸色铁青的朱亚身边,远远地注视着它。夜里我走出屋子,一个人站在门前看那斑斑点点的满城灯火。左前方是一片浩淼的水,由于海岸拉开了一道弧线,所以从这里看这座城市,它竟像处在了大海之中。一艘客轮离开它驶入深海,这是新开的一条航线吗?它密挤挤的灯光像燃烧的蜂巢。

朱亚每天工作到深夜。有一天半夜了他还在批评一个助手,嫌他的图太草太乱,并且数据的标记上也有问题。他考虑问题周密严谨,并且能够极快地进入一项工作的核心。眼下他的笔记本上已经罗织了不知多少问题,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推敲之内,而有一些至少在我看来是多余的。土地、海涂、航道、港口、海盐、陆生植物,甚至是芦苇、海藻等,都在他的罗织之中。我有时看到他那不熄的灯光就想,这个平原上有多少人知道正有这样一个人呢?他自觉自愿、不厌其烦地磨损自己,而且不需要犒赏,也不需要别人了解。这真是一种可怕的磨损。

可能是我屋里也亮着灯的缘故,他推门进来了。他让我惊喜的是脸上少有的和气,由于一丝兴奋,那对深深陷下的、有点像欧洲人的眼睛发着动人的光亮。他探过头,我来不及收拾,就让他看到了摊在桌上的一张纸。那是我刚草出来的一首歌。行了,让头儿失望吧。但他无声无息地看,又伸手捏起来,像捏起一块烧红的木炭。他把这块赤红的炭放在离鼻子很近的地方,又恋恋不舍地放下。他开始吟哦,那是一种颤抖,从身心深处发出的颤抖。他的手按在我的肩头,很沉。“多久了?”我明白他问我写了多久。我想了想——是的,需要想一想。我记得从在大山里奔走、无望地奔走的那时起,就开始在纸上涂抹……那个晚上我们走出来。面对一个灯火通明的城市,他和我离得很近,我听得见他的呼吸。“你知道这座城市的历史吗?”没容我回答,他就谈起了它的昨天、它的地理位置的优越性、它怀抱和依托的平原与山区以及面临的大海。他对它充满了深情。我只觉得奇怪,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或者是完全忽略了面前这个年轻人正是这儿出生的。“我第一次从这儿坐船去海北。那时候我才知道海是这个样子……那一次对我的一生都很重要。”他又吟哦起来。我听出那是在屋里吟过的:肯定是他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