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房(第3/4页)
老远就看见一棵粗粗的槐树,走近了一看,它真的朽过了半边,只是还没有死。槐树旁是一个矮矮的院墙,一扇虚掩的黑门。我敲了敲,没有应声,就直接走了进去。
原来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前后两幢小瓦房。可以看出,这个院落已经是整个“下房”区最好的建筑了。院里青石铺地,半空里扯了一道又一道绳索,上面晒了各种各样的衣服。有的衣服湿淋淋的,这说明刚刚搭上去。我敲门,没有应声。我耐心地敲着,明白房门与院门不同,生人绝不可以贸然进入的。一会儿,终于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轻轻的,极像一个女人……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探出一个姑娘的头——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瘦极了,眼睛特大,就是这双突然瞪大的眼睛把我吓得身上一抖。她头发乱蓬蓬的,手和脚露在很短的裤脚和衣袖外边,瘦得像一根麻秆。她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小得不能再小了。她那样子惊厥厥的,嘴唇乱抖:“找谁?找谁哩?”
“我打听一个人,她叫‘鼓额’,还有,她的父母……”
女孩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眼神尖利利的,的确让人害怕。她并不回答我的话,而是把门打开了。
我得到了应允,心里噗噗跳着,跨进门去……原来屋里搭了一溜地铺,地铺旁边是一些大柳条筐子,里边放了一些杂物。一眼望去就知道这是长工睡觉的地方。这个村子的奇怪之处是不仅企业雇来了很多外地工人,而且一家一户还分别雇用了自己的短工,有的还是童工。在芦青河和界河两岸,这种情况是极其罕见的。这样一个发了热病似的村子,一个富裕的、疯魔一般旋转的村子,它养活了一大帮外地人。可我总觉得是外地人的脊梁支撑着,是他们顶起了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楼房,不过他们却要住在“下房”里,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给这个村庄打扫着一片陈旧的垃圾。
女孩两手冒着热气,通红通红。原来她一直在洗衣服。她的手简直不成其为一双手:它显得有些过大,红肿得可怕,有一个地方还在流血……我正看着,小家伙立刻把手背到身后。我忍住了,又一次问她鼓额的事情。她说:
“你说的是那个大脑瓜吗?”
“是呀是呀,她在吗?她在哪?”
“她爸她妈进泊里了,她出去买菜了。”
一块石头落了地。天哪,终于让我找到了!我挨近了地铺,一扯背囊坐了下来。
3
女孩把我扔在那儿,一个人到后边那幢房子里忙活去了。我待了一会儿,也到后边来了,一边帮她提水搬筐子,一边问着:“你和鼓额都是在这里打工的吗?”“是哩,俺俩在‘下房’拾掇零碎、洗衣刷碗做饭……”
“你们给那个‘老哈’做饭吗?”
“不,他嫌脏气哩,他在‘上房’有自己的厨子,俺是做给长工吃。还有,喂这里的猪和鸡……”
我这才注意到院落旁边连着两个大猪圈,有一些鸡和鸭子在旁边啄食。院子很大,南端靠院墙那一围遭种了韭菜、葱和豆角等等。看来这些蔬菜远远不足以养活这么多做工的,所以鼓额就出去买菜了。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有说不出的急躁。我张望着,真想马上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我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她告诉:“小杆儿。”这名字取得恰如其分,她细瘦得真像一枝小麻秆儿。我又问她来这里多久了?她说:“刚来时俺才十二岁,如今俺十七了。”可她看上去顶多有十三四岁啊。她说当年是跟爸爸一块儿被领来打工的,爸前年死了,她就一个人在这儿了……小杆儿说着,起身到旁边端那个水盆,那个大木盆让她端得很吃力,可还是用力把它抱起来。她走起路来一歪一歪,我去帮她,她却一闪身躲开了。
她转回来时,脚还是一歪一歪。我这才发现她是一个瘸子……在后来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小杆儿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她爸领她出来打工,实际上好多日子都在乞讨;讨不到饭,就帮路边的人家做点零碎活儿。她们这一路上苦极了,不知过了几条河,翻了几座山,只听人说到了平原就好了,平原上的日子最好混。她们就一直往平原上赶。谁知道平原这么远啊,她们走啊走啊,有好几次差点饿死……她爸是个艮性子,遇事不慌,就那么慢吞吞地一边做活一边讨要,说:“孩儿,不用急,咱走到哪里都是‘一站’。”
小杆儿告诉:她们原来的那个村庄有不少人早就跑开了,有的到东北,有的去南方,有不少就死在外边回不来了。她说爸领着她跑过了两个夏天,第三个夏天才看到了这片楼房。爸说:“平原到了,停下吧。”他们入了这个村子,再也没有挪窝儿。她爸在田里做活,秋天就搂着枪给老哈家看场院。“有一天俺爸的枪走了火,差一点伤了人。俺爸吓坏了,再后来就害了心口疼,不几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