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第3/6页)

……我希望你小心脑门上有红点的人,小心包花头巾的人,提防一个斜眼的人;牛奶在门口放久了不要喝,不要和自称是什么“家”的人交往;如果有人说自己是个“诗人”,那么你更要赶紧逃开;提防斗眼小焕,少吃油炸食品,每周吃三次绿豆;重视临别赠言,珍爱往日友谊,不要贪恋钱财,不必拘泥礼节,勤俭持家,热爱人民,死而后已……有人袖里藏了抓钩,要把你身上的肉撕下来呢;赶路最好打赤脚,鞋子破了不如没有。拐子四哥不拄拐,土枪终日不离身。不要相信土人胡吹,没见过世面的狂人极不可靠。有一年上我老家的一个娃娃擦着鼻涕说:“俺大爷家老二坐了龙廷。”当即吓我一跳。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中直机关服务员。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你不要怀疑在下的智商。又梦象兰。拐子四哥十分想你,这一段他对我照顾甚好,请你不必挂念。大老婆万蕙擅长咸饭,不放味精,技高一筹。小小鼓额,泪水涟涟,躺在炕上,扭动不息。她身上烈火炎炎,思念一人,此人无德,远在天边,貌似真诚,实则虚伪,抛弃少女,罪不容诛。你读此信,不必惊讶。直言痛谏,方为挚友。总之一句,留下此信,我即远行。也许真的吃不上大年三十的饺子了,但不必惶悚。我兄弟两人后会有期。以后有时间我还要告诉许多,皆为秘密:林泉精神病院藏一杀手,此人不用枪械,专使针管,杀人无数。他一辈子惟一的一次失算,就是留下了我这个活口。此致敬礼。

3

我领着斑虎到海滩上去……当我们走到北边亲手植下的那片防风林带时,斑虎突然驻足不前了。我一再呼唤,它只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低头嗅嗅脚下的泥土,然后重新昂头。我只好一个人往前走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它大概是想让我一个人好好看一看这片荒原吧。

它在那儿注视我,盯着我在沙滩上踏下的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越往北走,满地的盐角草长得越旺。这种藜料植物属于一年生草本,最喜欢盐渍土,过去更多地生在近海的河谷洼地里。估计再有不久,它将把所有杂草都挤到一边。除了盐角草就是灰绿碱蓬,它同样适合生在盐碱土上……一片片的灰绿碱蓬和盐角草使沙滩铺上了一层均匀的毡子,样子并不难看。可是我却不愿在这儿更多地看到它们。除此以外我还看到了百蕊草,它们大多长在旋起的小沙丘上。这是一种寄生植物,它要攀在其他植物的根部,椭圆形的坚果正在形成,像一个个小核桃。在百蕊草旁边,一些小花糖芥开出星星点点的淡黄色花朵,一律向上仰起,像在默默无望地期待着。球茎虎耳草过去曾经遍布这片荒滩,现在却是零零星星了,但它白色的小花仍然非常醒目,一两只蝴蝶落在花上,人走近了也不愿飞起。

往日的沙丘链旁是密挤笔挺的槐林,这时大约有三分之一正在慢慢枯死,剩下的一些树棵也无精打采,叶子开始早早脱落。这是不祥之兆。往年在这片海滩上开得最为美丽的合欢树差不多一棵也没有活下来——我直到走了几公里才看见一棵,它在积了一洼淡水的渠汊上微笑。我走近它,抚摸着褐色的树干……大海滩上,就连那些极普通的加拿大杨、青杨、响叶杨、柳树和钻天杨、日本三蕊柳,都蔫蔫地活着。只有河柳长得较旺,它那发红的梢头在微风里摆动,显得十分诱人。至于这片海滩上本来就罕见的鹅耳枥,如今差不多一株也见不到了。人工栽植的黑松勉强支撑下来,它呈带状疏疏落落东西绵延十几公里,针叶上像是蒙了一层灰尘,走近了一看才知道是半焦的、毫无生气的叶子,让人担心它在沙滩上已是来日无多。

长得最旺的植物仍然是灰绿碱蓬,是一株又一株的马齿苋——这种肉质植物可以做凉拌菜肴,我太熟悉了。马齿苋大概可以忍受各种恶劣的环境,记得小时候外祖母告诉,在挨饿的年头里,马齿苋救了很多人的命。它和我在葡萄园边看到的大片地肤菜一样,都属于穷人的活命草。地肤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可以长一米多高,也属于藜料。它的嫩苗掺上玉米粉就能做成窝窝,也可以放一点盐熬成咸饭。在战争年代,地肤菜特别让那些战地炊事员喜欢——岳父岳母就不止一次深情地怀念它,而且常常到很远的郊区采来做咸饭糊糊……

海滩在大风季节里堆积了一座座沙岭,哪里有茅草和树木,哪里就会旋起高高的沙岗——它吞食了绿色的植物,不久之后岗顶却会重新汇集起更加茂密的绿色……各种植物的种子都和风沙搅在一块儿堆积起来,于是逢上雨水茂盛的季节,它们又蜂拥而出,远看一座座沙岗就成了一道道黑漆漆的山岭。就是这些绿色的沙岭,曾让我怎样留连忘返——小时候我在这儿采摘了多少野果;在灌木丛中,我把色彩斑斓的野花扎成一大束带回家、带回学校,把它双手捧给老师……沙岭上踏出了一条又一条小路,是它安慰和滋润了我的童年。在记忆中,大海滩神秘而又辽阔,是没有尽头的一片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