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3/17页)
杜老师还在寝室里等着我呢,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说,我想他一定会暴跳如雷,说不定还会找那人拼命……可他听了我的话,却半天沉默着,好久才喃喃地说: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找他了。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出门时,他整个人像是被击垮了似的,背驼得很厉害。我追出门,灵机一动,突然说:杜老师……他回过身,望着我。我手往天上一指,说:市里不行,你去省里。他说:找上面?我说:对,上面。他突然扑过来,紧抓住我的手,说:我知道了。谢谢老弟。
此后,有一段时间,杜老师常骑着那辆从老姑父那里借来的破自行车到学校里来。他把自行车放在我寝室门前,而后再赶火车到省城去……每次,他都悄悄地叮嘱我说,去省里跑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对谁都不要说。
三个月后,突然有一天,老杜下午早早地就回村了。老杜回来后往院子里一坐,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坐着,很沉默。刘玉翠看他不高兴,先是把扇子递给他,怕他上火,又把泡好的野菊花茶递给他,可他仍是一句话也不说。
夜深了,星星在天空中闪烁,老杜仍呆呆地在院里坐着。晚饭给他盛上了,他不吃。又给他热了几次,他还是不吃。刘玉翠也不敢叫他,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有几次,刘玉翠从屋里出来,站在他跟前,说:老杜,天不早了。老杜不吭。过一会儿,刘玉翠又从屋里走出来,说:老杜,夜气凉,披上衣服吧。说着,给他披上褂子。老杜仍然坐着不吭,很沉痛的样子。最后,刘玉翠说:爷,你也别心里不是味,实在跑不成,就算了。花那些钱,只当肉包子打狗了。
这时,老杜慢慢地站起来,展了展身腰,默默地说:还要我请罪么?
刘玉翠笑了,说:我都忘了这茬儿了……请吧。
于是,老杜就站在院子里,整整衣服,扣好扣子,弯下腰,勾着头,对着刘玉翠背诵道:我有罪。我是个罪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比较聪明起来……刘玉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这又不怨你。
此时此刻,老杜突然哭了,老杜泪流满面,痛得不成样子。刘玉翠吓坏了,忙说:老杜,老杜,你这是咋的了?我可没让你请,是你自己要请的……老杜摆摆手,什么也不说。
这天夜里,老杜进屋后,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房子,像不认得似的:那烟炕房的屋顶被烟熏得很黑;墙头上,曾经挂烟杆用的穿杆眼上塞着一窝一窝的麦秸;房梁上挂着一个黑黢黢的竹篮子,篮子是防老鼠的“气死猫”,篮子里放着两匣串亲戚用的点心,还有一包熬好的猪油……而后,他斜靠在床上,怔怔地望着这一切。
这边,刘玉翠洗洗涮涮,收拾了锅碗瓢盆,回房后,看着老杜,也愣住了……后来,她对人说,她早就看着老杜不对劲。老杜的魂走了,老杜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这天夜里,吹了灯,老杜突然说:平了。
刘玉翠惊喜地扭过身来,看着他,说:老天,给你平反了?
老杜说:平了。
刘玉翠说:我的爷,你咋不早说呢?真平了?
老杜点点头,说:明儿就可以办户口了。
刘玉翠说:证呢?
老杜说:啥证?
刘玉翠说:平反的证,让我看看。
老杜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张纸,给了刘玉翠……刘玉翠又忙把灯点上,拿着那张盖有大红印章的纸看了又看,还在灯前照了照,说:真不容易呀,到底给平了……而后说:给我念念。
老杜脸色陡然变了,厉声说:念什么念?有啥好念的。平了就是平了。说着,他忽一下把那张纸从她手里夺过来,重新叠好,装在贴身的衣兜里。
刘玉翠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你看你,我又没说啥?不念就不念。那,睡吧。
两人重新躺下来,背对着背,各自都有些心事……吹了灯,刘玉翠睡着睡着,突然一猛子坐起来,一拍床,说:老杜,我呢,孩子呢?
老杜躺在黑暗中,说:我先过去,你……跟孩子,回头再说吧。
刘玉翠说:你拍拍屁股走了,不会……不要俺娘俩了吧?
老杜沉默了—会儿,说:不会。
刘玉翠说:我想你也不会,你不是那狠心的人。
老杜说:睡吧。
刘玉翠说:妞她爹,你可不能撇下俺娘俩哪……不管咋说,俺跟你这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