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2/16页)

我真是欲哭无泪。此“梅村”非彼梅村,我不再叫她梅村了。她不是梅村……她只是一个为整容而拼命挣钱的女孩。

也许是包房装修的缘故,也许是在她极力推销下我喝了两罐啤酒的缘故,我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头有些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塑料的气味。包间是新装修的,墙纸是塑料的.茶桌是塑料的,沙发布是塑料(纤维丝)的,吊灯是塑料的,电视机是塑料的……那味道漫散在空气里,很难闻。这是—个塑料化的时代,人、衣、食、物,全塑料化了。我突然忍不住想笑。

“梅村”说:哥哥,你不是笑我吧?

我也不知道笑什么,只是想笑。

“梅村”说:你别看我的鼻子。我鼻子不歪吧?我鼻子里镶了个托,进口玻璃钢的,不大,一点点儿……过一段,再做个小手术,就去掉了。

我大笑。

“梅村”说:你还笑?还笑?

我仍在笑,眼里的泪都笑出来了。

“梅村”说:哥哥,你是想梅村了吧?我就是梅村。我是梅村哪——小妹妹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我站起身来,说:别唱了。你不是梅村。

后来,当我几近绝望的时候,机缘巧合,我找到了梅村的三本日记。

据说,梅村出国了。临出国前,她的一些东西放在一个朋友那里……在这三本日记里,梅村详细地记述了她的心路历程。就此,我挑出十篇,不做任何评价,展现给你:

五月七日

W课上得真好,整个梯形教室里坐满了人。他引用林肯的话:“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就是他同别人的友谊。”“我要站在所有正确人的那一边,正确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错误的时候离开他们。”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他站在梯形教室的讲台上,目光很忧郁。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就是那样的:带着一种渴望,一种胆怯,一种好奇,一种犯罪感……还有矜持。

九月十六日

W在操场上跑步。

我已思忖了好多次了。他是个很勤奋的人。围着操场跑一圈四百米,他的脚步在拐过弯来的时候,就慢下来了,节奏慢下来了,像是要探寻什么,像是要寻人说话……最慢的一段,是快要到寝室门口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停下来了。可他没有停,只是顿了一下。我能感觉出来。他是在看我么?

半夜里,睡梦中,寝室的门突然响了……我们六个人都醒了,一个个都说:谁,谁呀?可没人应。脚步声,咚咚的脚步声,跑去了。我知道是他。肯定是他。

我在去饭厅的路上碰上他好几次,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样子很好笑。我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有些讪讪的。我不会揭穿他。我有点心疼他了。

我喜欢听他说话。他把他读过的每一本书说给我听……他的记忆力真好。他说田中角荣、说西西弗斯、说蓬皮杜、说艾森豪威尔、说罗斯福、说阿喀琉斯、说尼克松、说《尤利西斯》里的布卢姆,他说的时候微微地扬一下头,很忧伤的样子,像是在沉思。

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说一说书,说一说书上写的人和事,多好。

十月二十一日

W就要走了。

他在临走前,给我讲了他的乡村,他的童年……那种无助感,一下子打动了我。我也恐惧过。我知道人恐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在黑夜里,当一个黑影儿向你扑来的时候,那黑影儿就像是一只突如其来的大鸟,一个喘着粗气的大鸟把我整个覆盖了,我真的好害怕……那时候,我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母亲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可我不敢叫她。那时候,我就像是一个叫天天不应的婴儿。

他说,他曾经对着一块烤热的砖头说:妈,暖暖我……听着真叫人心痛。

这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我夜不能寐。我睁着眼睛,一晚上都在想着这句话……我真的是被他打动了。半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操场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就让我暖暖他吧。让我用身子暖暖他。我的身子不干净了,我的心是干净的。

也就是这晚,他说,让我等他。他回来的时候.要送我“阿比西尼亚玫瑰”……

这像是个梦。世上真有这种玫瑰么?

一月十六日

下雪了。小雪。

K来了。K从大西北来,顶着一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