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位令人厌烦的热心人。(第3/3页)

詹丽颖从此经受了二十多年的改造。她干过最粗笨的活,忍受过最粗鄙的侮辱,被人们当面无数次地训斥批判,也被人们背后无数次地戳脊梁骨;她写过铺开来大概能绕北京城一周的该写和不该写、真诚和半真诚乃至虚伪的检查;她对社会和人生都有了更接近于正确和更趋向于深刻的认识,然而她的性格却变化不大——这真是一件万分遗憾的事。后来接收她的各个单位,只要求她改造思想,而并不要求她改造性格。在她后来的生活道路上,竟再没有遇上过象那位矮个子的办公室副主任式的人物,现在回想起来,唯有那位副主任看透了她究竟吃的是什么亏。

更糟糕的是,倘若说过去的境遇多少总能使她对自己的性格弱点无形中有所抑制,那么,四年前她那“右派”问题的彻底平反,反倒使她固有的性格弱点更加放纵地显现出来。正象当年在设计院定她成为“右派”时,很少有人同情她一样,当她因落实政策而重新回到那所设计院时,也很少有人对她表现出抚慰和亲近。那唯一的一位比较能理解她和帮助她的副主任,不幸已在“文化大革命”中逝世。在她的生活历程中,再获得那样的一位上级或同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对于人来说,最难以改造的确实莫过于性格。对于描写一个人来说,最难以表现充分的也莫过于性格。谁的性格只有一种成分,呈现出的只是一种状态呢?詹丽颖性格中那些不良的因素,使她倒了大霉,然而她性格中的另一些因素——与没心没肺并存的豪爽,与出语粗俗并存的能够吃苦耐劳,与任性纵情并存的不记仇不报复,与咋咋唬唬并存的乐于助人……却也使得她获得了爱情。在她六二年摘了“右派”帽子之后,经人介绍,她同在四川工作的一位搞冶金的技术员结婚了,那位技术员也是个“摘帽右派”。他们每年只能相聚一个月左右,因此双方来不及细察对方性格上的弱点,而只从对方表现出来的性格优势上获得一种甜蜜的满足。现在他们都被评为工程师,并有了结束两地分居状态的最大可能。詹丽颖听说北京市中学缺少外语师资,外地可胜任中学外语教学任务的大学毕业生,最容易调入北京,因此积极地展开了活动,去找当年大学同学嵇志满,也正是为了验证这方面的消息。

找嵇志满,本是为了解决她自己的问题,可是谈话之间,知道嵇志满这么多年竟然还没结婚,她又突然勃发出一种热情,不管人家嵇志满是怎么个想法,积极地为嵇志满介绍起物件来。

詹丽颖就是这么个人,她常以人家最不欢迎的方式去热情地帮助别人。此刻又一次如此——她兴冲冲地跑回自己家,找出来一塑胶口袋的炒米粉,又兴冲冲地跑到薛家权作厨房的苫棚中,一把夺过薛大娘手里的杆面杖——其时薛大娘正在案板上把炒好的米粒碾碎,——又一把将自己带去的炒米粉口袋撕开,把那炒米粉倒在案板上,大声地笑著说:“甭费那份力气啦!瞧我这个,多黄多香!这是我们那口子秋天探亲时候,带回来的,够你们蒸一大锅米粉肉吧!”

她做派唐突,本来惹人讨厌,但当薛大娘用手捧起一些炒米粉,凑拢鼻际嗅了嗅以后,却又不禁感念她的善意,那真是地道的四川米粉啊!敢情人家四川人行事精细,连这蒸米粉肉的米粉也有现成的卖,早知如此,又何必现炒生米呢?

薛大娘脸上有了笑容,对詹丽颖说:“你们那口子大老远带来的,不容易,你自己留著用吧……”詹丽颖满脸真诚、浑身热情,连连说:“哪的话,哪的话,我让他再捎一百袋一千袋不也是容易的事?他敢不给我捎来吗?今天是纪跃的好日子,我贡献点这个算得了什么呀?还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您可别客气,您发话就是!”

薛大娘爱听这样的话,她脸上的笑纹更多了,把那炒米粉指给路喜纯看,问:“就使她这个吧?”路喜纯看了,点点头说:“使上吧。您炒的那些个也使上,不用杆碎了,合弄到一块使,多蒸会儿就是。”

正在这时,薛大娘听见一声唤:“妈!”她朝苫棚外一看,原来是儿媳妇孟昭英牵著孙女小莲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