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第10/16页)

葡萄说:“往年不是公家的庄稼。”

二大说:“谁的庄稼也不该偷。”

葡萄说:“不叫抓着就不是偷。”她把碗筷收拾起来说,“爹,今天晚上上头可凉快,上去坐坐吧。”

二大和葡萄坐在院子里。有飞机飞过,两人都停下抽烟、打麻线,抬头看那小灯一闪一闪从星星里穿过去。葡萄告诉了二大,洛城修了座机场,离史屯只有三十里地。有一天她看见少勇坐的飞机飞过去了。少勇当医疗队长到黄泛区治病,立了功,上西安去开会就坐飞机去的。去西安之前他来和葡萄打招呼。那天葡萄看见一架往西飞的飞机。每回她说少勇的事,二大都象听不见。

第二天五合到猪场来找葡萄。他说他见到一个鬼。是给毙了十多年的孙二大的鬼。我“晚搬了个梯子,爬你墙头看的。”

葡萄说:“你想要啥?”

五合说:“粮我不缺。有青麦偷哩。”

葡萄手里掂个搅猪食的木棒,有五合的瘦胳膊粗。木棒在她手上一抽一抽的,就象硬给捺回去的拳头。木棒懂她胳膊的意思,她胳膊懂她心的意思。

“那你想要啥?”

“你先说他是不是个鬼?”

“是不是你不是看见了?”

“我得让史书记,民兵连长,带着民兵去看看,他是个鬼还是个人。”

葡萄手里掂的木棒抽搐得狠着呢。她要不扔下它,它马上就要窜起来了。她把木棒往锅里一插,开始搅正开锅的猪食。史五合上了一步,把葡萄拽进怀里。

她看着这个一无用场、不长出息的男人花白的头在她怀里拱来拱去,象拱到奶的猪嵬似的马上安静了。她看着她自己的衣服给那可怜巴巴的手扒下去。猴急什么呢?把钮绊都拽脱了。她看她自己的背抵着嘟嘟作响的锅,看着那只没干过一件排场事的瘦手上来了,掰开了她。是不是****?她给他拖到撒着糠米儿、麸皮、黄豆瓶渣儿的地上。花白发的脑袋已软下来,软在她颈窝里,一股汗气让她张大嘴呼气。这是个活着没啥用的东西。他媳妇死都死不囫囵。

他自己亏空了不知多少似的,又是汗,又是鼻涕,气还没喘妥就告诉她,他每天得来找她一回。

她说:“找呗。就别上这儿来。”

“那上哪儿?”

“这儿多脏。”

“你还挑干净呢?”

“干干净净的,美着呢。”

“那我明天上坡池里洗洗?”

“别糟塌一坡池的水吧。牛们还饮呢。你下回来,我带你上一个地方。”

史五合五十岁来了这场艳福,高兴地连吃新麦都不香了。他等葡萄带她去风流,天天打水又冲又洗又刮脸。到了这天,葡萄领他往河上游走,叫他别跟近。他远远跟着,口哨吹着“秦香莲”的段子,多高的调都吹了上去。走到晌午,走到一个小庙边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矮的庙,不象是荒庙,窗玻璃擦得晶亮,还有焚香的烟冒起来。他见葡萄只穿件没袖没领的小衫子。那是块旧洋缎,缎面的光彩在阳光下还耀眼,把她身上凸的凹的都闪出来了。

她回头冲他一笑。他刚上去搂她,她突然翻脸,尖叫着“救命啊!……畜牲!畜牲!……”

他恼坏了。手一用力,那缎子小衫被他扯碎了。他象条大肉虫似的在她身上又爬又拱。她叫得惊天动地。不一会他觉出什么动静,扭脸一看,小庙里出来了一大群侏儒,楞在那里。突然从门里冲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扑到史五合身上就咬。史五合一把把男孩扔出去,侏儒们这才抄起棒子、石头,举着铜香炉朝他来了。

五合不会知道这个名叫挺的男孩了。那些木棒、石头砸在他肉上、骨头上,发出闷响、脆响、砸在骨头上的声音让他觉着整个身子是个空壳儿。他看着自己的鲜血发了山洪,隔在他和侏儒们之间。那滚烫的山洪从他自己头脸上冲下,把侏儒们一模一样的扁脸慢慢淹了。他不知道叫作挺的男孩是谁,打哪儿来的,也不知年年收罢麦葡萄就上到这山上来,来看这男孩,照例搁下药片、药水;治头痛脑热的,治肚泻上火的。她还按男孩长大的尺寸每年给他做一套衣服一双鞋。五合听见一个蚊子似的声音说:“别打呀,我还有七十老母……”他发现自己是这只求饶的蚊子。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矮子怪物,那半尺长的腿们踢他踢得狠着呢。他来不及想自己会不会丧命在这几百短腿怪手里,热血的山洪就把他眼前最后一点天光淹没了。他不会知道葡萄和叫挺的男孩是怎么相处十来年了。她和他没说过话,就互相看两眼。他在庙边上跑着掏鸟窝,抓蝈蝈、吹口琴时,会突然站住,一动不动,脸对着那片杂乱的林子瞪大眼。他有时还会朝林子走几步,就是不走进去。挺明白林子里有双眼睛和太阳光一样照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