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耗子(第2/9页)
搜出来的不止蒜头,还有干巴巴的油条,啃得缺牙豁齿的馒头,星期天早餐的炸花生米,星期四午餐的卤豆腐干。全是从食堂餐桌上搜集来的剩余食物。就像看不见黄小玫的头发一样,也从没人看见过她好好吃东西。把不堪入目的食物残渣从她抽屉里清理出来时,人们都无法想象黑暗里她怎样凶猛地消耗。黄小玫有一个大优点,她从不辩解什么。说她恶心也好,穷酸也好,她气度大得很,一点也不强词夺理,过后该怎么偷嘴还怎么偷嘴。说急了,她就像现在一样抬起脸,嘿嘿一笑。多年后萧穗子一想到黄小玫的笑,就会想,是什么让那笑不同寻常。它宽厚,赖皮,她其实以这笑给女兵们碰了个大软钉子。黄小玫这样一笑大家就没有什么好说了。一阵无趣上来,谁便说快洗吧,马上要开午饭了。
她们潦草地清洗,很快把水池让给了黄小玫。每次想欺负欺负她,却总是发现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全面迎合你的欺负。这些女兵是从上千投考女孩中筛选出来的,就算黄小玫混过初试,还有复试和终试,这支苗条秀丽的队伍怎么就让她混了进来?大家觉得疑团太大。就算她会那种很绝的跟斗,她的入选还是欠缺说服力。一天来了几个首长,观看新兵舞蹈汇报。两个副司令员盯着黄小玫咬了一阵耳朵,最后接见时又拍拍她的肩膀,说还是有点像你妈妈。每个人都注意到了黄小玫的神情。回到宿舍她没话找话地和同屋女兵搭讪,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家看得很清楚,她太巴望为大家解决一个大疑案了:她母亲是个什么人物,值得司令员们去惦记。同屋的女兵们就是不给她这个满足,开始了每晚的零食大会餐。她们相互间热热闹闹的请客,起初有黄小玫的份,很快发现她不上路,明里客套,暗里独吞独食,因此她们再不给她面子。
此刻萧穗子提着暖壶进来,劈头就说:“小黄,他们说你妈过去是咱们团的主角,首长全认识她!”黄小玫飞快地看看大家,问穗子听谁说的。所有人都对穗子虎起脸,意思是你可让她得逞了,人家胡扯一晚上就想把话往那儿引,现在你问到门上了。穗子指着木板门外面说:“锅炉房的老师傅都知道小黄的妈妈。”黄小玫踢开压脚背的五斤重沙袋,眨眼间已从床下抄出一本相册,第一页上的头像,是个穿军礼服的女人,烫头发,抹口红,五官有黄小玫的影子,只是不那么眉毛胡子一把抓。无疑是个做主角的女人,自信而风流,眼里戏很足。“看,我妈妈。”黄小玫把相册捧成一个奖状,上身向左转四十五度,又向右转四十五度。她一副翻了身出了头的劲头,说她母亲曾演过多少歌剧的主角,被军区和省里多少高官名人追求过。女兵们传看着相册,又去看眉飞色舞的黄小玫,心里想,她还挺美,原来是走后门走进了革命队伍。
营房有三十平米,靠墙一溜搭了十二张铺板,铺和铺之间有条只容一个人侧身穿过的空隙。此刻少女大兵们全半躺在床上,两个脚尖压在沙袋下面,怀里抱着炒米糖或蜜三刀。黄小玫在床铺间的窄过道里急急忙忙奔走,指点着相片上的母亲,给每个人做讲解。一个人伸长手臂隔着过道将相册传给下张铺上的人,黄小玫便急匆匆从一个过道走出,再走入下一条过道,去重复同样的解说词。“你看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多难看!”她高声地咯咯咯笑,大家就想,好像她现在不难看了。
终于有人说:“小黄,你小时候挺好看的吗,怎么长成现在这样了?”黄小玫一点都不受打击,或许听都没听进去,说人家都说她和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但她认为还是母亲更漂亮。于是女兵们想,她太陶醉了,太幸福了,亢奋得耳也聋了,眼也花了,起码的客观也不要了。大家都注意到一张相片,明显是被剪去了一半,剩的一半里有黄小玫的母亲,右胳膊搂在被剜去的那个人身上。那个人也没有全部消失,还留两只手,从空洞里伸过来,抱着婴儿黄小玫。问她这两只手是谁的,黄小玫倒是毫不犹豫,说她怎么会记得,她还不到一岁。心眼子很多的萧穗子感觉她在撒谎,一个不值得记住的人是用不着从相片上剜去的。黄小玫大声说:“今天我请客!”她在抽屉里抠搜半天,拿出一袋盐金枣。
盐也化了,看上去湿乎乎黏乎乎的。她又顺着床铺间的窄过道走到每个人跟前,三个手指伸进塑料袋,挖出十多粒盐金枣来。她要人家摊开手心,仔细把互相沾黏成一小撮的黑色颗粒搁上去。有的太黏,沾在她手指上不下来,她手指头就得费劲搓捻。谁笑了,说小黄,你搓鼻涕球呢?黄小玫说四川天潮啊,都回潮了。谁又说算了吧小黄,你还不定藏了多久。又有谁说,我们的东西怎么没化得那么恶心?肯定是你每天半夜偷偷起来,想吃又舍不得吃,把每一粒盐金枣都舔了舔,再放回去。谁便把刚含到嘴里的黑色颗粒吐到地上,说不行了不行了,你们还让不让人吃啊?黄小玫马上脸红了,说你们不吃别吐,还给我,我妈妈到淮海路第一食品商店给我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