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黑影(第6/6页)
到火腿吃得仅剩骨头时,黑影产下了一只三色猫崽。外公说这种“火烧棉花絮”的猫十分名贵。穗子却心存遗憾,觉得黑影果真被它的家族永远驱逐了出来。外公还告诉穗子,根据“一龙、二虎、三猫、四鼠”的道理,三色猫崽又有另一层的贵重:它是独生子,因而便是“龙”种。他说:一窝猫崽是三只,还能算猫;四只,就是鼠了,不值钱了,连耗子都不怕它了。
黑影在猫崽落生后的第二天就出门了。它总是在猫崽四面八方扭转着面孔叫唤时突然从门外蹿回来。黑影的乳汁很旺,猫崽一天一个尺寸。
黑影的外出又有了收获,一串风干板栗被它拖了回来。
外公这次拉长面孔,朝黑影扬起一个巴掌说:“还敢哪你?!再偷让人逮住你,非剥你皮不行!”外公的那个巴掌落在八仙桌上,黑影睁一只眼看看这个虚张声势的老人。外公说:“一共就剩八个手指头了,你还嫌多!再偷人家不揍你,我都要揍你!看我揍不死你!”他的巴掌再次扬了扬,黑影不再睁眼,它觉得这老人自己活得无趣也不许其他人有趣。外公见黑影不理他,只得走开,把栗子放到水里洗了洗,打算每天给穗子吃五个,如果她表现得好,每天便可以有十个栗子。
猫崽七天生日时,黑影没有按时回家。猫崽支起软绵绵的脖子,哭喊的一张小脸就只剩了粉红的一张嘴。第二天早晨,穗子看见一只大致是猫的东西出现在猫崽窝里。它浑身的毛被火钳烫焦了,并留下了一沟一桩的烙伤。伤得最重的地方是它的嘴,里外都被烫烂,使穗子意识到,饥荒年头的人们十分凶猛,他们以牙还牙地同其他兽类平等地争夺食物,在他们眼中,黑影只是一只罪恶的、下贱的偷嘴野猫,一次次躲过他们的捕捉,以偷嘴的一个个成功赢了他们。他们终于捉住它时,一切刑具都是现成的,他们号着:“烧它的嘴烧它的嘴!”
外公和穗子一声不响地看着猫崽在完全走样的母亲怀里拱着,咂着一个个不再饱满的乳头。他们知道猫崽很快会放弃所有乳头,啼哭叫喊,抗议它的母亲拿空瘪的乳头让它上当。
穗子求外公给黑影上药,外公默默地照办了。穗子又求外公给黑影喂食,外公也没有斥她说:“有屁的用!”他叫她把黑影抱到亮处,他用勺柄将一点稀粥送到它嘴里。每次它一个战栗,粥随着就从它嘴角流出来。它睁开琥珀大眼,看一下外公和穗子。到了第三天黄昏,黑影身上出现了第一批蛆虫。
外公疯了似的到处找牛奶。他发现一户人家门口总放着一个空奶瓶,等着送牛奶的工人将它取走,再换上一瓶新鲜的牛奶。外公知道这户人家有小毛头。他自然不去动整瓶的牛奶,只把空奶瓶悄悄拿到水龙头上,冲一点水进去,把奶瓶壁上挂的白蒙蒙一层奶液细细涮下来,倒进一个眼药水瓶子。这样的哺乳持续了一个礼拜,猫崽早已没了声音,毛色也暗淡下来。外公对穗子说:你去找另外一户有小毛头的人家。
穗子把鞋也走歪了,终于找到了一个牛奶站。站门口停着两辆三轮车,上面满是空奶瓶子。两个送奶工人正在聊天,一会儿一阵响亮的大笑。穗子胆怯地走上前去,问她可不可以借两个空奶瓶去用用。两个人中的一个说:“你要空奶瓶干什么?”
不知为什么穗子开不出口。她觉得正是这样的人烫伤了黑影。她瞥一眼他们黄黄的牙齿和粗大的手指,进一步确定,正是他们这类人害死了黑影。
她拖着两个歪斜的鞋子走开了。
我这么多年来时而想到,如果穗子硬着头皮向两个粗大的送奶工人张了口,讨到了允许,从空牛奶瓶里涮出些稀薄的奶液,那只三色猫崽是否会活下来?它们若活下来,穗子的童年是否会减少些悲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