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黑影(第2/6页)

穗子想,它怎么可能跑呢?这屋明明森严壁垒。她开始挪所有的桌、椅、柜子。挪不动的,她便用扫帚柄去捅,每个缝隙,再窄,她都要从一头捅到另一头。

外公说:“它是活的,又那么野,你这样捅它,它早蹿出来了!”

穗子想,难道它就化在黑暗里了?她浑身沾满绒毛般的尘垢,鼻子完全是黑的。她就那样四爪着地,眼睛瞪着大床下所有旧纸箱木箱之间、陈年累积的黑暗。

她唤道:“黑影、黑影!”

外公问:“谁个是黑影?”

她没心情来答理外公,只是伸出右手,搔动污黑的手指。她说:“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头。”穗子不知凭了什么认为小黑猫崽有种高贵的品性,不会偷偷饱餐一顿,抹嘴就跑的。

第五个夜晚,穗子在外婆的床上睡了。外婆去世后,那张床往往用来晾萝卜干——天一阴外公就把院子里挂的一串串萝卜干收回来,铺在外婆的大床上。这夜穗子躺在幽远的外婆的气息和亲近的萝卜干气息里,扛着越来越重的睡眠。这时,她听见床下的黑暗苏醒了。

月光从褴褛的窗纸间进入这屋。穗子听见很远的地方,一个猫在哭喊。床下的动静大了起来,随后,那个小小的野兽走到月光里。它坐下来,微仰起脸,远处那个猫哭喊一声,它两个耳尖便微微一颤。

穗子下巴枕在两个手背上,看它一步一步走到门边,伸出两个前爪,扒了几下门。它动作没有多大力气,因为它心里没怀多大希望。穗子明白了,它前几个夜晚是怎样度过的:它在母亲叫喊它时拼命地回应。它不知道母亲不可能听见它那早已破碎的喉咙。第四夜,它发现自己被松了绑,对那个开释它的人类幼崽的感激使它险些变节。但它毕竟没辜负它的纯粹血统,开始往每一个窗子上蹿。它错误地估计了这种叫做玻璃的物质之牢固程度。它在蹿到奄奄一息时,绝望已趋彻底。

此刻它衰弱地走动着,想看看这座牢笼有多大。穗子气都不出地看着它。它可真黑,相比之下夜色的黑就浅多了,远不如它黑得绝对。它缓缓地踱来踱去,以动物园老虎的无奈步伐和冷傲态度。它不知道自己在穗子的观察中活动,因此它自在至极;伸出前爪刨了刨地上一个花生,发现这事能解些闷,便左一下右一下地攻击起花生来。穗子从没见过比它动作更矫健的活物,它细长的身体和四肢轻盈得简直就是个影子。

穗子想,是时候了。她轻轻地起身,下床。黑影向后一闪,盯着这个人类幼崽,看她想干什么。她一步一步向它走去,把自己作为它的猎物那样,浑身都是放弃。在她离它只有两步时,它“刷”的一下弓起了背,四寸长的身躯形成一个完好的拱门。尾巴的毛全奓起来。六岁半的穗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敌意。这袖珍猛兽真的要猎获她似的咧开嘴。

穗子一动也不动。让它相信她做它猎物的甘愿。

它想,她再敢动一动,它就蹿起来给她两爪子,能把她撕成什么样就撕成什么样。但它身体的弦慢慢松了些,因为它看出来她是做好了打算给它撕的。

穗子看它脊梁的拱形塌了下去,尾巴也细了不少。然后它转开脸,向旁边的椅子一跃,又向桌子一跃,最后在大床的架子上站住了。这时它便和穗子的高度相差不多了。

穗子觉得它刚才的三级跳高不属于一只猫的动作,而属于鸟类,只是那对翅膀是不可视的。她想,拿曾见过的所有的猫和它相比,都只能算业余猫。她在碗柜里找到两块玉米面掺白面做成的馒头,然后把它揪成小块放在盘子里。她并不唤它来吃,只把盘子搁在地上,便上床睡去了。早晨起来,盘子干净得像洗过一样。

第二个月黑影偶尔会露露面了。太阳好的时候,它会在有太阳的窗台上打个盹。但只要穗子有进一步的亲和态度,它立刻会拱背收腹,两眼凶光,咧开嘴“呵”的一声。它不讨好谁,也不需要谁讨好它。

外公觉得黑影靠不住,只要野猫来勾引它,它一定会再次落草。虽然它才只有两个月的年龄,在窗台上看外面树枝上落的麻雀时,琥珀大眼里已充满噬血的欲望。它对外公辛辛苦苦从垃圾箱里翻捡出来的鱼杂碎越来越没胃口,时常只凑上去闻闻,然后鄙夷地用鼻子对那腥臭烘烘的玩意啐一下,便懒洋洋钻到床下去了。

外公说:“日你奶奶的,我还没有荤腥吃呢。”

黑影一般在饿得两眼发黑,连一个乒乓球都拨拉不动的时候才会去吃那污糟糟的鱼肚杂。因为黑影的活动范围主要在床下各个夹缝里,所以不久穗子就发现许多东西失而复得:外婆曾经织毛衣丢失的毛线团子,穗子三岁时拍过的两个花皮球,四岁时踢的一串彩色纽扣,五岁时玩的一个胶皮娃娃和玻璃弹珠,都被黑影一一从历史中发掘出来。黑影基本上停止吃外公为它烹饪的猫饲料是在三个月后;它开始自食其力捉老鼠吃。有次它竟猎获了一只不比它小多少的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