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老人鱼(第10/10页)

“你放心,”外公说,“我不会给你吃。”他并不看穗子妈,把扳下的鸡腿捺在穗子米饭中。穗子拔出鸡腿,杵进外公碗里。一老一少打架了,鸡腿在空中来来往往。穗子恼了,瞪着外公。外公却微微一笑说:“以后外公天天吃鸡腿。”

穗子更恼了,筷子压住外公的碗,不准老头再动。

外公说:“穗子,你以后大起来,打只麻雀,外公也吃腿,好吧?”他看看外孙女被劝住了,便笑眯眯地将那只鸡腿夹回穗子碗里。

在穗子爸、妈看,老头和女孩这场打闹,只证明他们的原始、土气、愚昧,以及那蠢里蠢气的亲密之情。再有,就是穷气;拿吃来寄托和表现情谊,就证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时证明吃的匮乏。

外公的确没有表现太多的对于穗子的不舍,所有不舍,就是个吃。他在春天买到的那批鱼,现在全以线绳吊在屋檐下,尽管生了蛆虫,但外公说那是好蛆虫,是鱼肉养出来的,刷洗掉,鱼肉还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鱼洗净后,塞进穗子妈的大旅行包。穗子妈直跺脚说:“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说:“我给你了吗?我给穗子的。”

穗子妈对穗子说:“你说,外公你留着鱼吃吧。”

穗子尚未及开口,外公说:“外公有的吃。穗子走了,一条鱼就是没有刺,净是肉,外公一个人吃,有什么吃头。”

穗子妈叹口气说:“你看你把她惯得!”

外公说:“我还能活几天惯她呀?再说她这回走了,我也看不见,护不住了。她就是去挨高跟皮鞋踢,我也看不见了。”

母亲说:“什么高跟鞋?谁还有高跟皮鞋?”

外公说:“没高跟鞋,穗子就挨解放球鞋踢。挨什么我反正眼不见为净。”

他把最后一条咸干鱼塞进包内。那是一种奇怪的鱼,穗子长到此时第一次见到,它们没有鳞,大大的眼睛占据半个脸,有个鼻尖和下撇的嘴唇。这使它们看去像长了人面、长了坏脾气、好心眼的老人之面。

在和外公分开的那些日子,穗子非常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尔想到,她就想到外公披挂一堆不相干的金属徽章,一拍胸脯拍得“丁当”作响,一想到这个形象,她就紧张、懊悔。假如外公不那么彻底的文盲,他就不会那样愚弄人和他自己。穗子紧张是为了外公,他险些就隐藏下来了,少抛头露面一些,外公或许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也就不会太拿他当真,去翻他的老底。这时想起来,那些大大小小的伪勋章让少年的穗子无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团表格的亲属栏中,想了想,又将他涂掉。

后来,穗子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填此类表格,她从来不再把外公填进去。

她回到那个城市,听人说起外公,他想恢复残废津贴,标着有关或无关的人吵闹,说他的外孙女穗子是个了得人物,不信去打听打听,她就在某大首长手下,跟某大首长一打招呼,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毙掉,他对所有不给他报销医药费,扣发他薪水,请他吃闭门羹的人都说:“你连穗子都不晓得?打听打听去!天下她就我一个亲骨肉。她一尺三寸长就跟了我,我把她养大的!”老人最后给撵到一间旧房里,房漏得厉害,他打上门去闹,人家说再闹铐起来。他说:“敢!我外孙女是哪个,你打听打听,她跟某大首长熟得很,首长有次微服私访,看见一个军官坐三轮;解放军军官坐三轮,军法不容,叫他下来,他不认得穿便衣的首长不下,首长抬手就给他一枪,毙啦!我穗子就跟在这个首长手下!……”

穗子听说老人病了,本想在那次探亲中看看他。听了这些话,拉倒了。老人的病重起来,得的据说是骨癌。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别人以外公口气写的,上面称“小穗子我的伢”。信的主要内容是请求穗子寄些钱给他。他说病不碍大事,就是疼得不轻,夜里一夜整到明。有种进口止疼药,说是一吃就灵,若穗子手头宽裕,寄些钱,好去托人买这种药。

当时穗子没什么钱。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她只在信封里夹了两张十元票。不多久,听母亲说,外公故去了。老人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亲属栏只填了一个人名字,当然是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