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3/4页)

连绵不断地在思索:吃饭,看报,去参加各种集会,跑在望不见头尾的庆贺或声讨的人群中呼口号,所有时刻,都不会打断这思考的连续性。这思考所需的精力集中使他动作机械并用力过度,手脚都不够负责任。

在思考一件并不很明确的事情:自杀。

并不是在布置自杀的步骤。自杀,它自己会成熟。是从我祖父那儿来的,只不过要在他体内成长,成熟。在那个我焚烧《紫槐》的早晨,它成熟了。

因此我听出了他话中过分的真诚。

就在他想具体对自己下手的时候,那天半夜,来了一群人把我父亲带走了。事实是:这群人及时破坏了他潜意识里成熟得刚到火候的“白杀”。

门被敲得急促而肯定。我妈妈心里已明白,却还坐在被子里问“谁呀?”进来一些戴红袖章的人,把一个白袖章套在我爸爸的手臂上,上面写着他的罪名和本名。有了它就省了绳绑,省了手铐或脚镣。我妈妈蓬头垢面地卷起被褥,换洗衣服,半管牙膏。不必任何人吩咐,每个被半夜带走的人都要有这些东西准备。她动作照样很大,十足的劲头。她穿着灰色长衬裤,是我爸爸的,洗缩了水,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黄肿的脸皮泛着高傲的光。

来带领我爸爸的七八个人也在忙乱地到处查看,打开每个柜门,抽屉,开到极限,不关回去,所有抽屉都脱了口。他们翻出某页陈稿,还出声地念几句,再讥笑地看看我爸爸。有几个柜门上二了锁,他们掏出现成的工具就撬。

我妈妈叫喊:这有钥匙这有钥匙!他们听不见似的:什么都不如彻底毁掉一样东西方便。

整个翻天覆地中,我爸爸坐在灯下,很静。我照我妈妈的吩咐,倒一杯水,手心里滩着几颗他天天吃的药,走到他跟前。我弄不清他一直在吃什么药,到了一定岁数自然而然就服起一些药来了。他只看着我手里的杯子和药,然后食指和拇指伸到我一手心上拈;拈一粒,放在嘴里,吞一口水,再拈下一粒。像个吃药不老练却很乖的孩子。我说:爸爸,然后我蹲下来,脸对着他的脸。我本想说,想开点,又不是你一个人。或者:我和妈妈等你回来,得好好活。反正那类的话。但我就只说:爸爸。几天里死噙住的泪这时才流出我眼睛。

我爸爸点点头。

一个人喝斥他叫他开路时,他对我笑一下。我就在这一刹那发现他期待什么。精神上的释放。从他打了贺叔叔之后,他进入一种奇怪的懵懂。他的神智、感觉在这两年里是锁闭的。没人能进去,没人知道那里面的刑审和折磨是怎样的。我现在懂得了他那突至的释然;形骸的囚禁开始前夕,那个给他自己锁闭的精神就此解脱出来。折磨、盘问、指责从此都由别人去做了;他只需去对付别人,不需对付自己。

我爸爸,他终于得到与贺叔叔相等的待遇。

你还记得我对待遇的解释?

他发现被别人惩罚容易多了。他接过我妈妈递过来的那卷行李,抱着它。

我妈妈举起一把梳子,当着众人的面,替他梳头。我在平时一定会认为我妈妈此举荒谬不堪;而这个半夜,我却感到她的得体。我妈妈从来不知道怎样得体地爱我爸爸,此一刻的心血来潮却是动人的。我爸爸也不像平素那样急躁地按捺自已,等待我妈妈完成它,他好马上再把它破坏掉。这天他光头整脸地带着我妈妈的手艺走了。

我去开门,也是想最后再看我爸爸一眼。他在迈出门槛时也那样看看我。

齐整的发型使他酷似一个人,我的祖父。就是同一个人:同样的懦弱和善良,同样清澈的良知。他从来不愿头面整洁是他要避开那个酷似,要逃脱一种天命。他一直在下意识地破坏遗传程序,涂改那个早早就勾画好的面目。

他以为那么容易,抬手一搅和,就恢复了无秩,那面目中对于自尽的悠久思考,一个漫不经心的预谋,都被驱散。

却是无能为力的,那善良是永不可实现的,良知却要永远裁判。

就到这儿吧。多多珍重。

不用送,现在天越来越长了。

回见。

我以为你会谢绝。

想到心理大夫一般不和他的咨询者同餐的。

不很例外吗?同餐和私人接触反正不同;饭店里大部分人在这共用午餐大概都是来以此避免私人接触。

波莉失踪有多少天了?昨晚我看了电视。天天有寻找她的进展,或者无进展。

一开始我看,那时我还存希望。其实早就不存希望了。怎么可能把她找回来?一个那么理想的女孩儿,十一岁,父母、亲戚、老师和学土都知道会找回什么。

你这样想吗?

十一岁,聪明美丽。像是容不得美丽的理想的书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