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6页)
王浦生用疼得泪哗哗的眼睛瞪着夜色四合的天空,李全有把露在表皮外的那一小截肠子给杵了进去。
这回王浦生嗷都没嗷就昏死过去了。
李全有想,好在饿了两三天,肠子饿得干净透亮,感染的危险小一些。他在王浦生身边等着,等小兵醒来好带他走。小兵万一醒不来,他就独自逃。
小兵王浦生的气息非常微弱,将断不断。有几次,李全有的手指尖已经感觉不出一丝热气从小兵嘴里出来,但仔细摸摸,发现小兵的心还在跳。
李全有知道,越等下去,逃生的可能性就越小,敌人最终会来处理这几千具尸体,也许天一亮他们就要来了。而这个年轻的小兵就是不醒来。他发现自己紧紧攥着两个拳头,不是因为腿伤的剧痛,而是因为等待的焦灼。
也许李全有动摇过,想抛下小兵王浦生独自逃生。但他在向戴涛讲述这段经历时,没有承认,他说他绝不可能那么缺德,得到王浦生的帮助,解开了捆绑,而反过来把生死未明的小兵扔下,他坚守着王浦生,守到天蒙蒙亮。
天启明时,王浦生醒了,一双黑亮的眼睛在尸体一般灰白的脸上睁开。他看看躺在他身边的李全有,两人合盖着一件被血浆弄得硬邦邦的棉大衣。李全有说:“娃子,咱得走了。”
娃子说了一句话,但太轻了,李全有没听清。
“啥?”
娃子重复一遍。李全有明白了,娃子说自己走不了,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再遭那疼痛的大罪。
“你让我白等你一夜?”李全有说。
王浦生求他再等等,等他肚子不疼了,一定跟他走。
李全有看看越来越白的天色,把王浦生一条胳膊背在自己肩上,他还算训练有素,能单腿趴着走,肩上还拽着个人。小兵不到一担麦重,这是好处。
雾气从江上升起来,可以当烟雾弹使,这又是个好处。大好处。
爬了八尺远,听见雾里传来脚步声。李全有趁着雾的掩护,立刻挤到两具尸首中间。心在舌根跳,一张嘴它就能跳出来。
脚步声在三面高地上响着。不是穿军靴的脚发出的脚步声,接下去李全有听见有人说话了:“……有好几千人吧?……”是中国话!
“还看不清,雾太大了。狗日的枪毙这么多中国兵!”
“个狗日东洋鬼子!”
从口音分辨,这几个男人说的是南京地方话。并且年纪都在四五十岁,李全有分析着。
“那我们才这几个人,要干多少日子才能把尸首处理掉?”
“个狗日的东洋鬼子!……”
他们骂着、怨着,走到高地下面。
“都甩到江里,还不把江填了?”
“快动手吧,不然狗日的讲不定就来了!”
男人们蚂蚁啃骨头一般动作起来。
李全有想,现在暴露比一会儿暴露可能有利一些,因为日本人随时会出现,就是这些中国人想救他,在日本人眼皮下也是救不成的。
于是他喊了一声:“哪位大哥,救命!”
所有的议论声刹那间静下来,静得江涛打在尸体上的声音都显得吵闹。
“救命!……”
第二声唿喊招来了一个人,这人谨慎地迈腿,在尸体的肩、头、腿、臂留的不规则空隙中艰难前进。
“在这儿!”李全有用声音在大雾中给他导航。
有一个人带头其他人便胆大了,从尸山尸海里噼出的小径朝李全有和王浦生走着,他们几乎同时下手,把李全有和王浦生抬起,向高地的一面坡走去。
“不要出声!”抬着李全有的一个人说:“先找个地方把你们藏起来,天黑了再想办法。”
从江滩到高地顶上,李全有得知这种穿清一色黑马夹的人是日本军队临时征用的劳工,专门处理秘密枪毙的中国战俘。
这些埋尸队队员在苦力结束后,多半也被枪杀了,但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日的清晨,埋尸队队员尚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同样的惨死。没被枪杀的有些因为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最低一档的汉奸,有些纯粹是因为幸运,还有个把聪明的,在后期觉得靠干这个挣薪水口粮(挣得还不错)不是什么好事,突然就消失了。总之,是埋尸队中活下来的个别人,把他们的经验告诉了我姨妈那类人——那类死了心要把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到一九三八年春天日本兵在南京屠城的事件追究到底的人。
军人们进入教堂的第二天早上,阿顾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