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14/21页)
中午吃豆腐饭的时候,我和春琴与梅芳坐在了一个桌子上。梅芳不时拿眼睛瞅我,又去看坐在一旁的春琴,嘴角上挂着她那一贯的冷笑。春琴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就借故向她打听新生在新加坡的事。梅芳漫应了两声,把嘴凑到春琴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春琴的脸就红了。
下午,在回家的途中,我们经过野田里那片废墟时,看见村头的一个方方的池塘里,挤挤挨挨长着满塘的菱角。春琴趴在塘边,伸手捞起一缕湿淋淋的菱藤看了看——一串串牛头似的红菱已经老了,手一碰,扑扑簌簌直往河里掉。春琴让我把夹克衫脱下来,摘了一大堆菱角带了回去。
晚上,我和春琴围坐在厨房的灶台边,在油灯下剥着菱角。春琴主动提起了牛皋的葬礼,其实不过是为了把话题引到梅芳身上,真正的目的,是要告诉我梅芳在她耳边悄悄地说出的那句话。当时,梅芳对她说:“你们既然已经住到了一起,就别管那么多。不如堂堂正正地办个结婚证,省得别人说长道短。这是好事,怕什么?”
随后,春琴把一只剥好的菱肉递给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既然她自己挑起了这个话头,我就笑了笑,对她道:“只要你愿意,我们明天就可以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春琴没吱声。
我接着说:“要是德正在九泉下知道这件事,知道由我来照顾你,我相信他也一定会赞成的。”
春琴还是没吱声。
我又说:“如果你认定了这个世上的一切都掌握在我父亲的手中,那么,他当年从半塘将你介绍给德正的时候,也一定预料到了今天的结果。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神通广大,爸爸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最后会走到一起。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我们就不必再犹豫了。”
见春琴一个人在灶边出神,我情绪忽然有些失控,不知不觉中,声音一下子也提高了许多: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谨小慎微地生活了大半辈子,清清白白,无所亏欠,没得罪过任何人,也用不着看任何人的脸色。再说,你和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们其实不是人,是鬼。既然是鬼,这个世界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只要不妨碍别人,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不受人情世故的限制。”
春琴拉了我一把,让我重新坐在椅子上,这才叹了口气,对我道:
“不光是因为德正。我们不能结婚。你先坐下,定定心,听我慢慢跟你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对你爹那么恨,他死去多年还不肯原谅他?你有没有想过,很有可能——我说了你不要害怕,很有可能,我就是你的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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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偶尔会从大人们既猥亵又肮脏的目光的注视下,听到一些零星的传闻:她不是父亲亲生的,而是母亲跟一个算命先生生下的孩子。
“世界上的算命先生很多,也不光只有你父亲一个人。我母亲也不只找过一个算命先生来家中算卦。如果不怕她骂我的话,我也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母亲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其实并不比你们村的王曼卿好多少。一天下午,我从外面磨面回来,看见春生站在箩窠里直哭,拉了一身屎。我想去里屋找身衣服替他换上,一进房门,就看见母亲和你爹精赤条条地滚在床上,蚊帐都掉下来了,他们也不管。我也许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我母亲那张汗津津的脸正好侧对着门,她看见我僵在房门口,就恼怒地向我使眼色,让我出去。
“那天,我父亲带着哥哥从新坝运了一船桐油去常州,你爸爸当晚就大剌剌地宿在我家里。吃晚饭的时候,他还嬉皮笑脸地用他的脏手来摸我的脸,还叫我‘闺女’,可我真是恨不得一刀就把他捅死。每当你父亲到半塘来,村里人就会对我说:‘你爹爹来了。’每当他背着蓝布包袱从半塘离开,村里人又会跟我挤眉弄眼:‘你爹爹走了。’我从来不敢正眼看你爹,一看见他,我就会想起他那白花花的屁股。
“我父亲和哥哥不明不白就死了,我总觉得是你父亲暗中施了什么法术,把他们给害了。后来,你爸爸带着你来我们家算命。我当时正在堂屋里纺线,看见你们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我就在心里想,假如我真的是这个人生的,那么他身边的这个小男孩,兴许就是我的另一个弟弟。再后来,我就嫁到了你们村。我一直把你看成是自己的亲弟弟。”
“你愿不愿意把我看成你弟弟,这是你的自由。”我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严肃地提醒春琴,“至于我事实上是不是你的亲弟弟,完全是两回事。你不能仅仅依靠几句闲言碎语,就一口断定我们是亲姐弟。这可不是什么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