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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余 闻(第36/37页)

斜眼请高定国吃了一顿龙虾,由定国出面,他总算是见到了集团的总经理赵丽娟。丽娟正忙着去开董事会,在通往会议室的楼道里走得飞快。在橐橐的高跟鞋声中,小斜眼一路小跑地跟着她。最后,丽娟在会议室门口总算站住了。她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

“你既然已经告诉了我深圳的地址,怎好又打电话通知他们远走高飞?我追到深圳,你让他们去珠海;我撵到珠海,你又让他们去澳门……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你放心,我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你当初从我手里勒逼去买车的八万五千元钱,调查组若来找我,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说完了这句话,丽娟夹着文件包,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会议室。

斜眼灰头土脸地离开了朱方集团,心里反而又多了一个恐惧:要是丽娟把他索要买车款的事说出去,没准他的刑期又会增加两年。

随着“即将被捕”的紧箍咒在他头上套得越来越紧,斜眼的最后一点理智也终于丧失殆尽。他决定走一步险棋——在自己的问题形成正式结论之前,不如先下手为强,抢先告发乡长邵明堂。

朱方集团旗下的造纸厂偷偷地向长江中心排放污水,此事经媒体曝光后,邵明堂当即带人去恒生造纸厂调研。他在收取了造纸厂八十万元的礼金之后,决定对此事不予追究。在当天晚上的酒宴上,邵明堂还向造纸厂的陪同人员说了一句俏皮话:

“笑话!废水不往江里排,那往哪里排?长江水,流得急,水一冲就到了上海。这污水反正我们也喝不着。”

在给有关部门的检举信中,斜眼列出了可以为他作证的每一个人的姓名,并连用两个“千真万确”,来强调此事无可置疑。小斜眼还揭露说,邵明堂之所以被当地人目为“邵青天”,唯一的原因仅仅在于,此人在“哄老百姓高兴”方面很有表演天赋。另外,他的私生活也十分糜烂。广大干部表面上戏称他为“邵青天”,暗地里都叫他“笑面虎”。他们还编了一个顺口溜,来形容他平时的做派和为人:

大衣一披,

走东窜西。

不是开会,

就是日屄。

这封信寄出去没两天,斜眼就被人带走了。

他后来被判刑四年。关押他的那座监狱,也曾关过赵同彬。

小武松很快被医院查出患了肠癌,且已扩散到胰腺。他被两家大医院拒收之后,想起了“生命在于运动”那句人人皆知的格言。他试图通过大汗淋漓的跑步“将癌细胞逼出体外”,当然是异想天开。他天不亮就起来跑步,银娣在后边远远地跟着,尽量不让丈夫看见自己在偷偷地落泪。小武松坚持了五六天,每天的路程以几何级数急速缩短,最后他连路都走不动了,仍坚信自己可以活到小斜眼出狱的那一天。他要把自己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建起来的酱菜厂交到儿子手中。

一个眼睛歪斜的儿子,一个对父母凶神恶煞、不屑理睬的儿子,一个正在监狱里服刑并让他的晚年蒙受羞辱的儿子,毕竟也还是一个儿子。

斜眼小时候,武松常常将他抱在腿上,用硬胡茬去扎他的脸,扎他的小胸脯,扎他的小胳膊。他的胳膊又嫩,又细,又滑溜。他每扎儿子一下,斜眼都会咯咯地笑个不停。在儿子一刻不停的笑声中,在时钟回拨的某一个缤纷虚幻的时间节点上,小武松那曾经强大无比的心脏终于停跳,不再为他甜蜜的回忆之路提供动力。

高定国

我父亲去世前不久,曾经和我一起评论村里所有的人物。说到高定国,父亲的评价只有简单的五个字,叫做“算盘打得好”。每当我想起高定国这个人,就会想起父亲的那句话。其实,仔细琢磨一下,父亲的这五字断语也很耐人寻味。“算盘打得好”,固然是说高定国聪明、精细、会做账,这些都在明处。可要往暗里说,他肚子里也藏着一副算盘,打起来寂静无声。

如果我们把人的一生比喻为布满陷阱的沼泽地,高定国在沼泽地里跳来跳去,跨出去的每一步,都能让他免于陷溺。

他没有过大富大贵的时刻,可从来也和灾厄无缘。

他长年在生产队和大队担任会计一职,后来在公社的武装部当了几年部长。再往后,他去派出所担任了几年指导员之后,就到刑警大队当起了大队长。他还曾被派驻北京两年,专门负责拦截那些去京城告状的百姓,且屡获嘉奖。最后,到了人生的晚年,适逢我们乡成立老年协会。他以七十高龄,又获返聘,重新担任会计一职。他的一生,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