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29/37页)

我接住一看,居然是《奥德赛》。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我把这本《奥德赛》带回到邗桥新村的房子里,一连读了两遍,怎么也没觉得它有什么好。剩下来的只是这样一个疑问:一个有资格推荐荷马史诗的人,想必绝非等闲之辈吧?

我只知道她老家在天津,父亲曾是天津一家纱厂的老板。至于说她因何流落到江南,在邗桥砖瓦厂当一名图书管理员,则不得而知。尽管她的家就在邗桥镇,奇怪的是,在我们共事的这些年中,她从未请我去他们家做客,也从未向我提及她的任何一位家庭成员。同彬说,祖英应该没有结过婚(否则的话,五十多岁的人,不可能保持如此完美的身材),不知真假。我想,祖英一直刻意避免谈起她的身世,或许并不是因为她的过往经历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在她看来,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想状态,本应如此之淡。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过,每个人都是海上的孤立小岛(这个比喻来自《奥德赛》),可以互相瞭望,但却无法互相替代。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奔自己的前程,也在奔自己的死亡。”从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谚中,我们可以隐约窥见她对生活的基本看法:

朝骑鸾凤到碧落

暮见桑田生白波

一九九四年冬,我偶然听说,祖英要在年底前退休,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惘然若失。年末时,我接到了龙冬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他打算在来年的正月初二结婚。新娘姓夏,是皮村人。春琴对这门亲事横加阻拦,至今还不肯与他的未婚妻见面,成天躺在床上哭,“家里闹成了一锅粥”。龙冬问我能不能提前几天回乡,帮他张罗一下婚事。我向厂里请了假,提前一周返回了乡下,没来得及赶上工会为祖英安排的茶话会。

等到我从乡下回来,图书馆早已人去楼空。正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时,祖英却笑嘻嘻地来了。那是上班后的第三天,正好是元宵节。她手里拎着一只竹篮,上面盖着一块毛巾。一进门,她就嘱咐我去水房里生炉子,等水烧开了,她来下汤团。那天中午,当我们两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阅览室里,吃着热气腾腾的汤团时,我忽然记起来,十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与她在一个桌上吃饭。

沈祖英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即便她来看我这件无需解释的小事,她也一定要让它条分缕析,明明白白。她来看我,是因为一事未了——她还没有正式向我告别(“你回家去了嘛!”),而不辞而别对她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她之所以会带汤团来,是因为当天恰好是元宵节,而我单身一人,“恐怕早已忘了元宵是什么味了”。

在那个静谧的午后,祖英一直都是高高兴兴的,但“轻松”两个字,在她的言谈中被重复得太多,反而有点让人生疑。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好一会儿了。水蒸气顶着铝盖,发出“噗噗”的滋水声。她坐着没动,我也没动。阅览室里光线暗淡,就我们两个人。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屋外艳阳高照,缤纷的阳光把树林里尚未融化的积雪衬得晶莹剔透。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年节将尽的鞭炮声静静地传来,听上去更觉落寞和伤感。

我问她退休后打算做些什么,祖英笑着反问道:“还能做什么?”随后,她叹了口气,引用了黄庭坚的两句诗,来说明她退休后的心境。

见我半天没说话,她随即就起身告辞。

除了沈祖英之外,还很少有什么女人让我产生过如此深的依恋之感。我喜欢她干干净净的样子,喜欢她的胆小和恬静,喜欢她脸上那种充满揶揄却欲言又止的神情,喜欢她身上让人无法接近的深切的悲伤。

祖英离开后,我一个人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太阳快要落山时,我来到了二楼,在书架上找到了一本《黄庭坚集》,很快就查到了沈祖英刚刚引用过的那首《登快阁》: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沈祖英,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一丁点消息。我有一种无法说明的感觉:这个世界上或许存在着两个沈祖英。我所见到的这一个,不过是另一个的阴影而已——那么,那个处在明亮的阳光中,果敢、轻率、稚拙、任性而充满活力的沈祖英,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当她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时,我能记住的,就是她跟我说过的一两句话,一两个手势。楼上再也不会传来发现昆虫的尖叫;夏天的中午,每当我在躺椅上睡觉时,也不会有人在我身上盖上一件工作服;当那个发了疯的京剧演员来图书馆看书时,再也不会有人悄悄地走到我身后,用胳膊轻轻推我一下,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快看,你妈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