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24/37页)
“小伙子,别冲动。听我把话慢慢说完。这个,世界呢,是复杂的。有时候呢,甚至是相当复杂的。人的感情也是复杂的,有时候呢,是相当的复杂的。人对于自己的行为,有时候呢,并不能完全控制,或者说,不能控制。打个比方说……”
同彬没让他把那个比方说完。他将老头按在体育场杂草丛生的沙坑边上,举起红砖,朝他脸上一顿猛砸。他这一疯狂的举动,似乎仅仅是为证明老头刚才的那句话是正确的——人在某些时候,对自己的行为不能完全控制,或者,不能控制。
事后,同彬在拘留所呆了几个月后,被判刑四年。他在溧阳监狱服刑的那段日子里,妻子每逢星期三都会探视。有一次,她还带来了班主任写给他的一封信。在信中,老头承认自己与莉莉的交往有悖伦常,但“从不为此事感到后悔”,也没打算向他道歉,因为据他说,“如果没有激情,人活在世上不过是行尸走肉,而激情总是危险的,阴暗的”。仅仅为了让此事有一个最终的结果,他决定不再与莉莉有任何往来。他嘱咐同彬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减刑出狱。在这封信的末尾,老头这样写道: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倏忽复明,人皆仰之。
这句话的意思没有什么难解之处。同彬唯一不明白的地方在于:他信中所说的君子,指的是同彬呢,还是他自己?
同彬出狱后不久,在船舶学院西门外的林荫大道上,他和另一个莉莉迎面相遇。那时,高资莉莉已经嫁给了句容的一个装修公司老板。高资莉莉听说同彬已被缫丝厂除名且情绪低落,就建议他去丈夫的公司帮忙。当天晚上,他们两人在汽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第一次赤裎相见。高资莉莉于星眸半睁、娇喘鼎沸之际,仍没忘记这样问他:“两个莉莉,哪一个更好?是她,还是我?”
同彬一心想着在这具丰腴的躯体上报仇雪恨,恨不得将自己这段日子所有的屈辱和不顺,都一股脑地打进她灵魂的深处。他嘿嘿地笑着,一迭声地道:“你好,你好。”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班主任“激情总是危险的,明暗的”这句话来,要命的是,现在看来,这句话也是对的。
同彬在句容只呆了不到两年。厚道、迟钝却意志坚定的句容老板,终于从妻子与同彬刻意维持的淡漠关系中,看出了相反的内容。他客客气气地请同彬吃了一顿饭。饭后,他从黑提包里拿出了一大堆的钱,整整齐齐地在饭桌上码好,推到同彬的跟前,让同彬“行个方便”,就此从句容消失。同彬及时地想起了童年时祖父赵锡光对他的一句忠告:
对老实人的威胁决不能置之不理。
他没有碰那笔钱,第二天就离开了句容,回到了妻子身边。
不过,同彬在句容的两年没有白待。高资莉莉的陪伴,帮助他熬过了出狱后最危险的那段年月,同时,他对装修这个行当的生财之道也早已谙熟于心。他很快就把家搬到了南京,在两位叔叔的资助下,在南京成立了自己的装修公司。
那已经是九十年代初的事了。
同彬到了南京之后,常常来邗桥看我。有一段时间,因他来得太过频密,我就配了一把房门钥匙给他。往往在一个月中,总有那么一两天,我下班回家,看见他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在开头的几年中,同彬每次来,都会提到妻子和那个班主任的往事,直到多年以后,这个班主任因肝癌去世。
班主任病故的消息传到南京,妻子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同彬咬咬牙,主动提出来,陪妻子去了一趟新丰,参加班主任的遗体告别。看着玻璃棺中那张毁损的脸(由于牙齿被打落了六七颗,他的整个面部瘪塌塌的,呈现出刺目的扭曲),同彬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自责。实际上,只要把班主任与妻子之间的所谓“温存”,理解为拉拉手,摸摸头,乃至搂搂肩膀之类的亲昵,他觉得自己并非不能原谅他。就算他们之间真的有过什么,那又怎样?反正这人已经死了。
从窗口忽然吹进来一缕清风,夹带着窗外桂花的馥郁的香气,同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给死者鞠了三个躬,就把这事彻底丢开了。
同彬如果白天到邗桥来,也会直接到图书馆来找我。他和沈祖英很快就混熟了。每当他口若悬河,半真半假地与祖英打趣逗乐,祖英总是笑得前仰后合。她称同彬为“话痨”,时常不无遗憾地对我说:“那个话痨,这么好的脑筋,不去做学问,真是太可惜了。”相较之下,同彬对祖英的看法却让我有些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