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30/31页)
我说我能应付。
“可你的个子刚够到灶台,怎么做饭呢?”
我说我可以站在小木凳上。
“你知道做饭时该放多少米,该放多少水?”
我说,我可以将一把铜勺沉到饭锅里。如果水与铜勺的边沿齐平,就说明水是合适的。他又问我,每天晚上睡觉前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是什么,我回答说,看看灶膛里的明火有没有熄灭,特别要紧的,是仔细检查一下,有没有余烬掉在柴草上。最后,他问我,要是遇到什么自己应付不了的急事,那该怎么办?我说,大事找德正,小事找老福。父亲点点头,将随身带来的包袱打开,取出一件新做的卡其布裤子,一件藏青色的哔叽上装,让我换上。他说待会儿要带我去镇上的照相馆拍一张小照。
拍小照的大胡子,有点不太好打交道。从头到尾没给我们好脸色。就连父亲把手搭在我背上这样的小事他也要管。他阴沉着脸提醒父亲说,照相时最好不要勾肩搭背。我父亲虽说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可这回立刻就火了。他索性把我抱起来,坐在了他的大腿上让他照。大胡子最终让了步。
我们从红星照相馆出来,就拐进了附近的一家包子铺。父亲买了四个包子,他吃了一个,另外三个都留给我。在吃包子的时候,我问他这次出去要多久才回来,父亲想了想,眼睛看着别处说,他也拿不准。
我说:“三天?”
父亲没吭气。
“四天?”
父亲还是没吭气。
我说:“那么,五天?”
父亲咬着嘴唇,把脸转向墙壁。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身来,笑道:“差不多吧。不过,我出去这件事,你跟任何人都不要说。”
父亲是当天后半夜离开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天落着雪。我看见父亲在大港的渡口,上了一条下水船。他要去南通找一个叫徐新民的人。奇怪的是,在我的梦中,徐新民的长相竟然与照相馆的那个大胡子一模一样。我当时虽然年纪还小,凡事尽往好处想,但对于父亲当时的危险处境,并非全无察觉。可一想到“徐新民”这三个字,心里就像是获得了某种安慰似的,总觉得这三个字可以帮助父亲渡过难关。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高定国挑着一担柴禾从我们家门口经过,将担子歇在了院门外。他朝院子里望了望,问我:“这两天没见你父亲的人影?他去哪啦?”我说,“哪也没去。他得了重伤风,鼻子不通,在家躺着呢。”高定国“噢”了一声,再次踮起脚来朝院内看了一眼,随后挑起担子,一脸疑惑地走了。
又过了一天,我在码头上碰见了老福奶奶。还没等她问我,我就抢先对她说,我爸爸出门了,去青龙山开矿去了,要过五天才会回来。老福看了看天上镶了金边的乌云,愣了一下,狐疑道:“青龙山那个铁矿,去年秋天不是就完工了吗?他去开什么矿?等你爸回来,叫他赶紧来我们家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终于到了第五天。
那天婶子家杀了一口过年猪,叫金花送来了一碗杂碎汤。我估摸着父亲就要回来了,就特地做了一锅米饭,想让父亲回来夸一夸我做饭的手艺。不管我怎样小心,米饭还是烧焦了。
油灯的油快要燃尽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回来。我没去阁楼上睡觉,而是倒在父亲的床上过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叫门声惊醒时,天光已经大亮。
我打开院门,发现外面站着几个公安局的人,其中有一个腰上还别着枪。
在他们身后,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他们挤挤挨挨地站在燕塘边,就连老福奶奶的家门口也都挤满了一堆一堆的人。我看见同彬和永胜两个,骑在池塘边的一棵楝树上,正伸长着脖子朝这边踅探。小斜眼拉着他姐姐雪兰的手,张着嘴,站在树下。小武松、更生和小木匠赵宝明也在哪儿。他们都不说话。
我知道出了大事。
大约半个月后,高桥那个拾荒的哑巴,在便通庵的破庙里发现了父亲的遗体——他把蓝布包裹撕成了碎布条,吊死在缀满蜘蛛网的大梁上。
我不知道父亲犯了什么法,但从老福奶奶的嘴里“叫他们抓住了,没准也是个死”这样的话来判断,父亲的罪过想必十分严重吧。但父亲为何会选择在便通庵悬梁自尽,村里人的说法各不相同。这个疑问整整纠缠了我的一生。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我才算找到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答案。
按照叔叔和婶子的意见,不如就在便通庵随便找个地方,替父亲挖个坑,“用草席一卷,埋了便罢。”可赵德正坚决不同意,他执意要将父亲运回到村子里安葬。婶婶骂他多管闲事,逼问他棺材从哪里来?德正二话没说,就吩咐小木匠赵宝明去拆自己家的门板。后来,高定邦拿了个主意。他让老牛皋把那个现成的棺材先让出来,等到往后村里的林木成了材,再做个棺材还他。他和小武松亲自上门去跟牛皋商量,可老牛皋死活不肯。最后,高定邦也急了,他把眼睛一瞪,从口袋里掏出一段麻绳来,不由分说就要绑他。龙英一看对方要动粗,只得出面打圆场。她开导丈夫说:“你傻啊?有人替你死了,你就可以不死了。说不定,这棺材你根本用不上。”